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,抑或正在发生什么,派去的探子亦是有去无回,渺无音讯,倒是攻城的战事越来越频繁,彻夜烽火,令人不得安眠。
外城墙满目疮痍,乱箭碎石齐飞,不时有伤兵被抬下前线,痛苦挣扎的呻/吟声响彻城中,不绝于耳。曾经繁华的街巷,如今家家闭户,不见半个人影。
毫无意外地,开始有大批百姓外逃。
其中更不乏诸多世家子弟,在家中长辈的授意下、携细软家私秘密出城。
“等待果真是个难熬的事啊。”小太子向自己的“夫子”感慨。
陈缙低头不答,却见太子桌案上不知何时摊开一本薄册。最新的一页,墨痕尚未干。
“这是……”他迟疑。
太子不答,只示意他可随意翻看。
那账簿上所记载的,竟是一笔笔堪称丰厚的进账。
他起初心惊,待渐渐想明白了个中的弯绕,却不由长舒一口气,忍不住笑:“幸而臣两袖清风,无家私可卖……是金复来想出的主意?”
这么多年,他在明,金复来在暗。
曾经他们是魏弃的左膀右臂,如今,亦自然为这少年所用,只是没想到金复来那些“江湖手段”,这少年竟也接受得毫无障碍。
原来,什么都没有逃过这少年的眼睛——谁让城中布置的巡逻卫队,都是他的亲兵呢?
同甘不共苦可以,总得先剐一
层皮。
小太子淡淡一笑,抬手将账簿合上。
同日,太子开私库,赈济城中百姓。
而百里外的金家商队,也同时收到了一封来自上京的密信。
......
燕人围城的第三个月。
坐吃山空的恐慌气氛显然已蔓延开去,城中人心浮动,斗殴劫掠之事频生。
朝臣再次为“是否移驾西京”之事争吵不休,各执一词,然而,此议最终仍是被魏咎驳回。
当夜,太子于东宫遭人行刺。
次日,膳食中查出剧毒。
魏咎自此称病不朝,由左丞陈缙代理一干政务。
太医频繁进出东宫,宋良娣亦在此时,携着东宫一众“姐妹”前去探望。
众女走进里间,却见魏咎披衣端坐窗边,手中捻着一纸信函,任由微风拂动鬓发,神情若有所思。
虽说脸色不免苍白了些,瞧着倒还算有精神。
宋良娣心下悄然松了口气。
“殿下!”
而一群人里,只聂承徽年纪最小,又许久没见他,当下竟顾不得行礼,便嬉笑着将人抱个满怀,一个劲追问他什么时候才能病好,去园子里陪她扑蝴蝶。
魏咎闻言,笑着拍了拍她的背,又将手中的信纸折了三折,随手搁到案上,用镇纸压住。
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。
他倏然问:“宁安公主何在?”
“自北燕围城的第一日起,宁安便闭门不出,为城中百姓念经祈福。”
宋良娣冲他微一福身,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宁安也让嫔妾代问殿下安好。”
宁安公主,毕竟不是大魏的宁安公主。
她是北燕送来和亲的皇室,正儿八经的燕人。
也是如今这上京城里,所有人最不愿看到的燕人。闭门不出于她而言,倒也算某种意义上的保护。
“是了是了!”旁边的聂承徽抢着接话道,“最近宁安姐姐连剑都不舞了呢!殿下,她本来都已经答应了我,要教我一套最厉害、最厉害的剑法的,如今都不见我了!”
“这样。”魏咎失笑,将这话题就此揭过。
只待众女一一问候过他、起身告退,他却又再次叫住宋良娣。
“阿嫣姐姐,”魏咎说,“我有事要同宁安商量。事关紧要,这便去唤了她过来吧。”
......
当夜。
上京城外的燕军大营,忽有贵客踏月登门。
燕权命人将她迎入帐中。
“五郎,多年不见……不,竟不知我们还有再见之日。”
幕篱缓缓摘下,一身夜行衣,腰间佩剑,英气美丽的女郎仍如记忆中一般模样,未有改变。
但燕权知道,早已经不同了。
曾经奉都的少年郎,谁没有悄然爱慕过这位英姿飒爽、容色倾城的公主。
他们曾见过她挽弓如月,射杀骄傲不肯驯服的鹰隼;也曾见她纵马穿街而过,笑声如银铃清脆,红衣潋滟,令多少儿郎脸红心跳,日思夜想,盼着有朝一日长大成人,能与她结秦晋之好,良缘百年。
那是北燕王唯一的掌上明珠啊。
天之娇女,尊贵明艳。
可如今,她属于上京皇城——被赐给一个八岁小儿为妾。
【听说了么?公主抗旨不嫁,已经七日未进水米,连王后也气得病倒了。】
【可公主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?陛下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。】
【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……难道就真的要叫那些魏人猖狂到这般地步么!我们大燕的儿郎都死了不成,竟要叫一个女子来承担这些!】
那时的他在做什么呢?
战败而归,失去了一条手臂,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和富贵荣华的生活,被震怒的燕王贬为庶民,整天颓丧度日,郁郁寡欢。
宁安的出嫁却犹如一盆冷水,彻底泼醒了他。
他想起她是如何从一个刁蛮任性的姑娘长成如今模样,想起她弯弓射雕时的倩影,想起他们从小到大,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比试着谁能斩获最出色的猎物,她纵马穿街,他追逐其后,听着她畅快的笑声,一句一句,喊着“五郎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