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抬手指天。
“便仿佛在上头那双眼睛前,蒙了一层纱。
他瞧不见我们,自没法把我们赶回山那头去,也无法用这里的规则来制衡所谓异类的存在——而同样的,芥子石也束缚着我们的能力。你母亲最终选择抛下芥子石,将它埋在上京城中,我想,自有她的用意。”
“但,阴差阳错。”长生说。
“你不是正想要他……像个寻常人一样,活下去么?”
他。
沉沉猛地停步,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。
长生却没有停下,甚至,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愕然般,不曾回头,更从始至终,未曾告别。
他离开,一如他来时那般飘然无声,径直走入人群中。
无数人与他擦肩,笑谈依旧,毫无反应,却只有沉沉看得清楚:他乌黑的头发如何变成白发,笔挺的背脊如何变得佝偻,他的步子越来越慢,到最后,竟真如老人般蹒跚了——
【长生,原来你也会老么?】
【人都是会老的。】
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。
他终于知道了长生的苦,知道了真正的白发苍苍是个什么滋味,可原本该与他一同白发苍苍的人,已然不在了。
这一次,换他不再回头。
而沉沉攥紧手中石块,目送他背影远去。
直攥到掌心被硌得生疼,心跳渐如擂鼓。
【你不是正想要他像个寻常人一样,活下去么?】
她忽而回头,提起裙摆,拔足狂奔——!
......
跑过嘈杂的闹市,拥挤的人群;
跑过熟悉的宫道,巍峨殿宇,飞阁重楼。
裙裾飞扬,寒风扑面,她听见自己如风箱般鼓噪沉重的呼吸,看见眼前越来越近的朱门。
不明所以的宫人追在她的身后,却被重新用力关上的宫门挡在朝华宫外。
而她一步一步,走进主殿,缓缓撩开珠帘。
掌中的石块早已被汗意濡湿,她几乎是失力瘫坐在榻边,精疲力竭,许久,方才终于望向面前犹若“沉睡”的男人。
墨发铺陈如缎,脸庞寒冰胜雪。
她的手指轻抚过他毫无起伏的身体,不再跳动的胸口,最终,停留在光洁的颈边。
她俯下身去——
*
【阿毗,阿毗。】
女人轻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。
纵然他闭着眼睛,仍能感受到那手指爱怜地拂过他眉心、鬓角,小心描摹着他的脸庞。
类似的场景,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少时的噩梦中……实在不算陌生。
魏弃眉头紧皱。
太多不愿回想的记忆翻涌在脑海深处。然而,当他睁开双眼、心中早已做好准备,奇怪的是,眼前所见却并非记忆中黑暗森冷的宫室。
相反,阳光透过窗棂,为面前女子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。
她那样年轻而美丽,笑容明媚,见他醒来,甚至快活又放肆地,伸手搓了搓他脸蛋,嘴里直笑道:“傻孩子,终于舍得醒了!娘还以为你……”
还以为,什么?
魏弃怔怔盯着她的脸:五官眉眼,每一处,分明都与从前无二。唯独那神情,令他觉得十足陌生。
他想,自己曾见过她这样笑么?
大抵没有的。
她总是凄楚,难堪,哀伤,连笑时也带着无奈叹惋的意味,或小心翼翼的讨好。久而久之,他便不太喜欢她笑。宁可她面无表情,也不想她装出一副并不可信的快乐模样来骗他。
——所以,终究还是在梦里吧?
他低头看着自己过分细嫩的手掌,被子下的小胳膊小腿,愈发觉得头疼。
顾离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焦躁,反倒拖过他的手,将他带出房间。
金乌落山,夕阳残照,院中花草山石,似都透着某种朦胧而不真切的暖意。
魏弃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,看着眼前莫名熟悉的风景,槐花随风而落,满庭飘香。
顾离忽而回头,伸手摘下他发梢不慎沾到的落叶。
“我一直很想,”她轻声说,“带你回家来看看。阿毗,你的外祖和舅舅们……一定会喜欢你。他们都会很疼爱你。”
家?
“……”魏弃环顾四周。
是了。
这里的一草一木,一花一树,无不和顾叔曾耗费万金复原的顾家老宅如出一辙。
可他仍是沉默着,装作一无所知,任由顾离兴奋地带着他左瞧右看,一时说,小的时候曾在这池子里摸过鱼,结果被二哥哥一脚踢到池子里,闹了笑话;一时又说,三哥最疼小孩,那时自己只一句话,三哥便为她搭了秋千,时常推着她荡荡悠悠;只大哥最严厉,总是催着她念书,偏她不喜欢,日日哭鼻子。阿爹心疼她,便劝着大哥说算了算了,阿离既不是这块材料,逼她做什么呢?
那是她远去的青春年华,也是这座早已毁于大火的宅院,曾埋葬的过去。
她的快乐,无知,笨拙与天真,都在顾家落败的那一日彻底破灭。
从那以后,她便成了丽姬。
国色倾城,祸国殃民的丽姬。
他从未快乐过的母亲。
魏弃定定看着她,一语不发。
直到顾离说也说累了,“逛”也逛累了,将他拉到槐树下的秋千旁。
两具秋千上,坐着心境全然不同的两个人,顾离自顾自地玩了好一会儿,看着颇是乐在其中。半晌,却在他默默神游天外时,忽又偏过头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