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见证了那一场惨烈的厮杀,她才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过来。
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,都知道自己踏上的,也许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,他们写的“信”也不是信,而是最后的遗书。
阿娜,则是突厥话里,“母亲”的意思。
“阿娜……”
阿娜。
是生命的开始,也是最后的挽歌。
*
与此同时,苍狼雪谷。
此处是距离定风城三百里外、一处易守难攻的天然要塞。过此谷,则雪域八城近在眼前。燕人溃退至此,已退无可退,下令死守。
两军在谷中数度交战。
魏军起初来势汹汹、势不可当。无奈寒冬渐至,冻伤者甚众,且行军战线过长,支援不力,军需渐短,士气难免大受影响。而燕人耐寒,冒雪作战、反有越挫越勇之势。一时间,战事僵持于苍狼雪谷,进退两难。
魏军军师与几名副将,日日在营帐中烧着炭火“排兵布阵”。
陆德生这个专被派来为主将“诊病”的医士,则每日会在伤兵营待上六七个时辰,有时,甚至比那些随军的军医待的时间还要长。
他尽心竭力,为那些伤兵熬制汤药,包扎伤口,处理冻伤后的后遗症。
可尽管如此,每日从伤兵营抬出去就地掩埋的尸体还是几乎堆成了山。
人命,成了战场上最廉价的消耗品。
——有时甚至比不过一炉可供取暖的炭火。
黄昏时分,他走出伤兵营时,双脚几乎已经被冻得麻木。
陶朔正在同军师商议要事,见他走过营帐前,探头出来喊他的名字,道:“你又去哪了?进来坐!”
营帐中,炭火熊熊,连带着人呼出的气似乎都带着暖烘烘的热意。
陆德生沉默许久,末了,仍是摇了摇头:“今日还没为殿下施针。”
陶朔道:“他现在不用施针也很听话。”
说着,指了指自己腰间的玉笛,又道:“倒是你,你是过来将功赎罪的,还是过来专给那群伤兵治病的?要是被人传信告诉陛下说你失职,你那脑袋不想要了吗?”
陶朔语气严肃,边说话,眉头不觉紧皱。
只可惜他生得一张喜人的娃娃脸、叫人辨不出年纪,再皱眉头自也吓不到人。
果然,陆德生闻言,仍是摇头。
“我给殿下施针,”他说,“不是怕他不听话,是怕他撑不住。”
陶朔乃昔日杏林圣手陶明传人,从小到大,一心钻研医术,最后却入了他父亲最不喜的一条路。
昔日的阎伦,正是因为同样的理由,被他父亲逐出师门。
然而,等到他入此道时,陶明已病入膏肓,再没人可以拦他。他自然越钻越深——
见惯了生死的人,总容易入两种极端。
一者悲天悯人,一者冷血至极。
陶朔很显然属于后者。
如今,阴差阳错,得了魏弃这么一个当世无二的、“不会病也不会死、伤了亦总能好”的试验品,更是用得愈发得心应手。
陆德生自觉与他难以沟通,扭头就走。
陶朔急了,追在他后头问:“你去哪里找他?我帮你吹笛子找不就好了?”
又说:“你等等我呀,陆德生,咱们现在可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……你……喂!”
他却头也不回,只是摆手,示意陶朔别再追来。
他知道魏弃在哪里。
......
矮丘之上,少年一袭素衣,披散着黑发,面西南而立。
他似乎感觉不到冷。
任由寒雪染白他眉,连眼睫亦结霜。凝脂般的肌肤,恍惚融进雪中。
若非胸口偶有的起伏还能证明他仍活着——总让人不由怀疑,也许眼前是鬼非人。是死物,而非有呼吸和心跳的“同类”。
陆德生将怀里抱着的大氅披上他肩,他没有动,肩上抖落一层雪。
“殿下,”他轻声唤,“该施针了。”
没有回答。
陆德生无法,陪他静静站了一会儿。
只片刻功夫,便觉得双腿仿佛已不属于自己,嘴上似也结了一层霜,嘴皮被黏住,揭不开。
可身旁的少年仍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。
陆德生看着他,只觉一种无可名状的无力感涌上心头。
而这种无力,其实从他那日在朝华宫看到濒死的“九殿下”时,就已然在他心头盘桓不止——直至今日。
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承认,自己的“背叛”和“屈服”,也是压死眼前人的稻草之一。
尽管他出于最后的一点恻隐之心,保住了魏弃的“命”——
可是,这个代价仍然还是太大了。
大到他愧对于魏弃昔日的网开一面;
也大到,他每次想起朝华宫里那个泪流满面哭求自己“救殿下一命”的小宫女,都不由地感慨世事无常……
自己终究没能应她所愿。
“殿下,”他于是又一次开口。嘴上的雪连带着嘴皮一起被撕裂,一下见了血,他却似乎浑然不觉,只低声道,“天冷了,回去吧。”
“……”
“天冷了,谢姑娘让臣带您回朝华宫去。”
少年的眼睫颤抖了一下。
许久。
他的手臂僵硬地抬起,拂去了脸上、身上的雪。
陆德生知道这是他难得“清醒”的时刻,顿觉口中一阵发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