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中天人交战,最终,却还是轻声道:“殿下,您……眼下,伤兵营中的兵士,没有炭火可烧……”
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趁机得寸进尺的小人。
可身为医者的良心,在抉择中,终究还是偏向了活着的人。
是以,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,自己说的话有多残忍,却还是不得不接着往下说:“军中为主将准备的炭火,都堆在您的营帐中,从未用过。”
不怕冷的人,感觉不到冷热的人,怎么会需要炭火?
与其如此……
不如让那些更需要它的人用以取暖。
陆德生说完,彻底沉默下去。
他知道魏弃能听懂自己的意思。
可他其实也只是问一声,并没有想要得到他点头的意思——眼前的少年,已很少说话,遑论“抗议”。他只需要假借魏弃的名义,便能轻易从营中取走那些炭火。
多此一举,也只是为了求个心……
“拿去吧。”魏弃说。
求个心安。
陆德生一怔。
他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现幻觉,以至于,突然听见那平静而泠然、犹如隔世的声音,竟莫名有落泪的冲动——
他还记得,自己上一次听见魏弃说话,是朝华宫中,一剑穿心,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少年,拼尽最后力气对他说:
【让我活下去。】
不择手段,不计代价也要活下去。
尽管活着也许比死去更痛苦,可是,对他而言,也许有哪怕忍受痛苦……也想保留最后一丝清醒的理由。
“拿去吧。”
魏弃说完那句话,眼神渐渐呆滞,看向远方绵延无绝的雪山。
陆德生点点头——却不知为何,忽觉得自己的双腿犹如灌了铅,沉重得无法迈步。
以至于不得不用袖中的金针扎破指尖,才换来一丝清醒。
而也是在那一刻,他突然发现。
自己和陶朔,或者说,自己和陛下、和所有知道内情却“不得不”顺势而为的人一样……
他们都在利用着眼前的少年,从始至终,毫无分别。
第45章 英恪
沉沉从自己的鞋垫里翻出几块碎银子——那是她和长生“分家”之后, 身上仅剩的家当。
她原本还想留着以备不时之需,如今境况所逼,却亦只得咬咬牙、拿出来打点狱卒, 向他们换了一盆干净的水、两块布巾与一把笤帚。
布巾沾湿,拧干。
她忍着钻到鼻尖的怪味,为阿史那金擦拭了一遍身体, 又把另一块布巾浸透水,搭在他的额头上帮忙散热。
确认他呼吸渐渐平稳,她这才起身, 拿起笤帚开始打扫, 顺带向狱卒讨了一把炭灰、把地上那些腌臜物尽数盖住, 扫到墙角去。
一番忙碌折腾下来, 尽管狱中仍难免潮湿闷臭,总算是看得过去了些。
只是,阿史那金却始终没有醒来。
待到狱卒夜间再来送饭,沉沉问过才知道,他竟然已经连着几日未进食。
再这么下去,不病死也要饿死。
她无法,只得将白米饭泡进鱼汤里,泡软了、又一勺一勺喂给昏迷中的阿史那金吃。
结果他刚吃了两口, 人明明还在睡梦中,竟也眉头紧蹙,看那样子、像是全要吐出来。
沉沉反应极快、立刻一把捂住他嘴, 抬起他的下巴, 生生催着往下咽。
就这么来回数次, 愣是把一碗鱼汤饭都给喂了进去。
她累了一天,自己匆匆扒了两口菜填饱肚子, 也缩回角落里抱膝睡去。
第二日,她还想“照抄作业”喂饭。
怎料喂到一半,阿史那金这厮又忽然咳嗽起来——咳得惊天动地。她以为他是呛到,正要帮忙拍背顺气,可人刚凑近,那双蓝眼骤然睁开,碧蓝色的瞳仁在幽暗的监牢中,尤显恐怖奇诡。
沉沉与他四目相对,未及反应,便被他猛地推开。
盛饭的瓷碗也落在地上,连汤带饭,砸了个粉碎。
“……你。”
阿史那金环顾四周,眼神起初还有些茫然。
可待到渐渐回神,认出来了眼前少女是谁,却立刻脸色大变,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。
“是你,你这无耻下/贱的魏女!”
瞧那中气十足的派头,哪里还有半点病得快死的可怜样?
沉沉一时无言,不知该先为他活过来这件事松口气,又或是感慨自己好心当做驴肝肺。
末了,却仍是皱着眉头爬起身来,在阿史那金那些“叽里咕噜”、她听得半懂不懂的骂声里,一声不吭地拿起笤帚收拾了一地狼藉。
阿史那金骂累了,见她没事人一样坐回角落里埋头吃饭,更是气得头顶冒火,挣扎着想起身。无奈两眼发昏,起来也没走几步,便又一屁股摔在地上。
“……”
沉沉说:“你悠着点吧。”
阿史那金一愣。
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,却也能感觉出她话里的冷漠和“怠慢”。
然他自小养尊处优,对人呼来喝去已成习惯,哪里受过什么冷脸?尤其还是个对自己下过毒手的女人。
一口气咽不下,当下随手抄起一把稻草揉成团、便冲谢沉沉扔去——
那稻草团先是砸中她的脸,又一路滚落,掉进了她手捧着的汤碗里。
“你!”
饶是沉沉再好的脾气,这会儿也耐不住他的胡搅蛮缠,“腾”地一下站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