拔走那根利刺,才是她此刻想要走的路。
沸腾的热气拱开罐盖,王玠拿下陶罐,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双鹅黄色的绣鞋,他抬头,看见岑雪在对面矮凳上坐下来,顺手拿起一摞盛药汁的陶碗,分发在炭炉旁。
“我能与殿下聊一聊吗?”
第90章 还城 (二)
“姑娘这次又想问什么?”
王玠似乎并不惊讶, 收回视线后,往那些陶碗里倒药汁。春草、夏花候在一旁,待王玠倒完药, 轮流拿起来, 分发给需要的村民。
岑雪道:“上次殿下在茶楼里对我说, 心意难却, 天意难违, 此二意者, 不知孰胜一筹。我今日来, 是想来回答殿下的。”
王玠道:“所以,姑娘的答案是?”
“我想留下来。”岑雪毅然道。
王玠毫不意外,笑了一笑,那笑里掺杂着对有情人竭力要抗争命运的司空见惯。岑雪鼓起勇气, 接着道:“我想像怀风哥哥一样,辅佐殿下终结乱世,还天下苍生太平。我想以岑家女——岑雪的身份成为您的幕僚之一。”
王玠的笑僵在唇角, 看向岑雪,眼里终于有了不一样的打量。
“我知道,我父亲岑元柏是庆王的拥护者, 名义上说,我还是庆王的义女, 论身份、论资历,我都没有资格向殿下毛遂自荐。但是,天下如斯,我心中也有理想与抱负, 也想要为黎民苍生尽己心力,想濯净乾坤, 荡平烽火。殿下柔质慈民,心怀大义,是我此生所见至仁至义之人,若是要从这乱世中选择一人来继承大业,我希望那个人是殿下,而不是庆王。”
王玠看着她良久,道:“因为西羌一案?”
岑雪眸波颤动,想起不久前的某一幕,想起她一次次被陷于公义、私情夹缝里的挣扎,这一次,她道:“天地朗朗,日月昭昭,公道应存人心,是非当有论断。天下之争,不能不论对错,只认输赢。”
岑元柏说,权力之争,没有对错,只有输赢。为摆脱联姻宿命而奋力证明自己的那一段时间,岑雪几乎快要默认。必须要赢,要成功,这样才可以让岑元柏刮目相看,与世上的男儿一样,光明正大地施展才华,成就理想。
所以,当岑元柏要她认庆王为义父时,她不情愿,但是因为要赢,于是妥协了;明州城被夺,岑元柏因与史云杰有旧情,要她前去帮忙,她明知是与危怀风为敌,不情愿,但是因为要赢,于是妥协了;再后来,危怀风掳走她,诚恳地问她愿不愿意选择他,这次,她应该是情愿的,可是这一次的情愿意味着背叛,意味着她要从岑家脱离,与父亲决裂,她不敢想象,于是一次次在心里暗示,她并不是不分是非,枉顾大义,是因为身为岑家女儿,所以身不由己。
可是这一次,她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来妥协了。
梁王为铲除异己,杀人放火,无所不用其极,让赵家村在一夜间面目全非。她只要一睁开眼睛,就能看见那些麻木的脸孔,听见那些疲累的哭嚎……他们其实并不关心这天下最后是由谁做主,无意成为任何一方的绊脚石,可是在权力的旋涡里,他们家毁人亡,湮没无音。
挟势弄权,不择手段,对吗?
生杀予夺,草菅人命,又对吗?
若梁王是错,那曾经与他一起勾结外贼、卖国夺权、残害良将的庆王,又凭什么可以全身而退,成为这天下的“明君”呢?
岑雪想,她终究不是父亲,不能坦然地接受那些阴暗的、残酷的手段,扶持一位背负着数万条人命的君王。
“你与他不一样。他找我,是要我还他危家公道;你找我,我给不了你什么。”王玠放下陶罐,看着炭炉里的火,严风吹梭,灰烬被卷飞,漫天飘落。
“殿下不必给我什么。”岑雪道,“待有一日,关外的数万英灵能瞑目黄泉,天下流离失所的百姓能安居乐业,我便得偿所愿。”
“若没有那一日呢?”王玠反问,对那一日并不抱有必胜的信心。
若是没有那一日,危家彻底覆灭,王玠饮恨伏诛,从岑家叛逃的岑雪又会是何下场?
岑雪微笑:“我从我心,输亦无惧。”
“输什么?”
廊下蓦地传来一人爽朗的声音,危怀风走进漏泽园,看见炭炉前坐着的岑雪与王玠,眼神明显讶异,唇梢挑一抹笑,走上来。
岑雪看见他明朗的笑脸,心头微暖,有意先瞒一会儿,起身道:“没什么,我来帮忙,看顾一下村民。”
危怀风不再多问,看向王玠,王玠很配合地不提与岑雪交谈的内容,重新拿起陶罐,起身走进屋里抓药。
“人手不够。”岑雪道。
危怀风唤来金鳞,吩咐多从官署里调一些人来,接着看回岑雪,先上下打量她一遍,看她一身光亮洁净,并不像是帮过什么忙的样子,便问:“在忙什么?”
岑雪被他看破,略窘道:“陪殿下煎药,聊了一会儿,正要学一学。”
说着,撂下他走进屋里,危怀风目光跟过去,眉微挑。
※
离开漏泽园时,暮色四合,明州城里卷着萧瑟冬风,送岑雪上车后,危怀风走至车窗旁,手肘撑窗,低头道:“你先回,我陪殿下走一走。”
岑雪点头。
危怀风看着她,并不动,半晌又道:“‘输亦无惧’,输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