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是这么说,可心头毕竟是虚的,人都住在一个屋檐底下,又是狠狠亲过那么几回的,严格来说,委实算不得“以礼为先”。不过,岑元柏话里的意思应是指最后一步,他发乎情,止乎一部分礼,与岑雪并无夫妻之实,绝非是先夺了人家的清白,才赶来善后。
岑元柏半信半疑,借着榭里灯火,反复打量危怀风,偏他一身黑肤,竟是脸红不红都让人瞧不真切,不像他岑家的人,面上一片光风霁月,藏不住什么腌臜心思。
“你先前说,这是你提的第三件事?”念及岑雪多半没有被这厮欺辱,岑元柏语气稍缓。
“是。”
“那我若是不答应,这明州城,你便不还了?”
“交还明州,乃是我向令爱兑现的承诺,不会反悔。今日求娶,也是为全私心,并非是要以公济私,逼迫伯父。”
“那将军请坐,头两件事,岑某皆无异议,唯独第三件,恕难成全。日前,小女已被庆王认为义女,婚事不由我一人做主。而且若没记错,将军举义时,一直对外号称王爷是你的杀父仇人。既是杀父仇人的义女,将军今日……”岑元柏倏而顿住,不急不缓瞥危怀风一眼,莫测一笑,“又怎能求娶呢?”
危怀风不动,夜风吹撼灯火,他脸庞在曳动火光里晦暗难明,岑元柏在这时才从他身上看出一点久违的气质,那是从危廷,或者说是从整个危家承袭而来的悲怆与孤勇。
少顷后,危怀风放下作揖的手,腰背挺直,灯火映亮一双琥珀明眸,他看着岑元柏,并不激愤,亦不怅惘,干脆而坚毅地道:“昔日家父奉旨出征,惨败于龙涸城外,此仇晚辈没齿不忘。只是,天下纷争,群雄逐鹿,晚辈无意为报一己私仇滥动干戈,祸及苍生。如今梁王篡位,庆王举义,幽州、青州叛乱不休,多方相斗,不如合从缔交。早在十一年前,晚辈便与令爱有过婚约,若是能重修旧好,迎娶令爱,晚辈愿先放下私仇,与庆王结盟,共诛伪君。”
岑元柏脸色大变,厉声道:“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?!”
“一字一句,皆发肺腑。”
“杀父之仇,不共戴天,你放得下?”
“个人私仇,秋后再算。”
“呵,秋后再算!”岑元柏啼笑皆非,眼底涌起愠色,“待你与庆王联手攻入盛京,反目为仇,秋后算账,我岑家便是猪刚鬣窥镜,里外不是人!”
两方联合,固然可以以最快的速度、最低的代价杀入盛京,铲除梁王,可是在那以后,庆王与危怀风必然要展开决战。岑家本是庆王股肱,待等庆王夺位,便可平步青云,若是为联盟与危怀风结亲,便等同于沦为一座过河便拆的废桥,与自毁前程何异!
“晚辈既与令爱成亲,自然会肝脑涂地,拼尽一切保岑家无恙!”危怀风知晓岑元柏的顾虑,目光热切,承诺道,“若能蒙伯父信任,晚辈亦可呕心沥血,庆王能予岑家的,晚辈一样能予!”
“狗胆包天!”
岑元柏忍无可忍,一声厉喝,水榭里骤然鸦雀无声。
危怀风噤声,面色一刹铁青,胸膛在夜色里极克制地起伏,岑元柏自知失态,拿起桌上的一盏龙井一饮而尽,拂袖起身。
夜风肃然有劲,吹卷檐外灯笼,噗噗作响,廊里光影纷乱不休。岑元柏看着眼前一语不发的青年,平复完后,严肃道:“岑某今日来,是为公事,而非私情。既然还城一事并无异议,那便请将军回去稍事准备,明日辰时,岑某派人前来收回城池。”
岑元柏说完,负手离开水榭。危怀风嘴唇微动,似想在他走前再说什么,最终戛然而止,道:“晚辈恭送伯父。”
说着,跟着往水榭外走,抬手制止金鳞要说的话。
岑雪伏在车窗上,听见夜风里传来一些含混的断喝声,面色一变,便要下车,胳膊被身旁的徐正则抓住。
“他们吵起来了!”岑雪揪心。
“他们便是打起来了,你也不能下去。”徐正则四平八稳,大概已猜出岑元柏是为何与危怀风产生争执,念及那厮竟敢胆大至此,错愕之余,心头竟生出两分佩服赏识。
不久后,水榭里走出一前一后两道人影,岑元柏步伐极快,逃命一样,危怀风从容跟在后方,眼往马车看,待与岑雪对视,抬起左手,手握拳,晃了晃。
岑雪会意,打开藏在袖里的纸条,但见上面写着两行小字:
——稍安勿躁,静候佳音。
岑元柏上车,岑雪赶紧收起字条,转头时撞上他的目光,觉出三分凌厉,七分余威,心里越发起伏不定,便要再看一眼危怀风,视线刚往外一掠,岑元柏走进来,抬手关上车窗。
岑雪一震,回头对上他的眼神,竟比刚才更严厉,心里七上八下。
岑元柏在二人中间坐下,对外吩咐:“回城!”
马车掉头,往渠城方向而去,岑雪大惊,不顾一切推开车窗,危怀风站在后方夜色里,似意外于她的举动,再次抬起握拳的右手,特意用左手指了指。
岑雪知道这是再次示意她按照纸条里所言行事之意,内心纠结,岑元柏在这时厉喝:“关窗!”
岑雪咬唇,关上车窗,道:“爹爹在水榭里因何与怀风哥哥发生争执?”
岑元柏便要答,蓦地会意什么,她这般问,莫非是不知晓那臭小子在他跟前说了什么狂言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