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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天以后,徐正则越发反感走出家门。
徐映白忍了三天,第四天,天朗气清,春光明媚,他忍无可忍,冲进书房里,抢走徐正则的书,拉扯他的衣袖来闻,一脸嫌弃:“一身霉味,要熏死人不成!”
徐正则拽回衣袍:“父亲,我每日都有沐浴更衣,你莫要造谣!”
徐映白不管,按着他肩膀往外推,徐正则像被撵走的鸡,被迫离开徐家。
今日天光甚暖,春风里有黏腻的花香、雨后的泥土香,摊铺上刚出锅的糖炒栗子也在飘散着诱人的香气……屋外的春日生机勃勃。
徐正则在家门口呆站片刻,收拾心情,往摊铺前走,买来一袋糖炒栗子,便欲往河堤走一走,散散心,后背又被一块石子击中。
这种猝不及防的疼痛太令人恼火,徐正则收住脚步,压着眉眼回头。
少女一身银饰亮得晃眼,白嫩的脸蛋被阳光照着,也像在发光。她盯着徐正则怀里的糖炒栗子,摊开手。
“给我。”
徐正则塞给她。
少女莞尔,拈来一颗糖炒栗子,有些烫,吃进嘴里后,嘴唇一撅一撅地动。徐正则看见在她唇瓣上流溢着春光,倏地想起被风吹进掌心里的粉色花瓣,产生想要揉一揉的冲动,他耳根一热,移开眼。
少女仍在尽情地品尝掠夺来的战利品,腮帮一鼓一鼓的。
徐正则面无表情,掉头往河堤走。
垂柳绕堤,河风吹来沁人心脾的草木香气,徐正则烦躁的心神平复下来,寻一棵垂柳挨着坐下,拿出藏在怀里的书,正要翻阅,柳树唰然一动,有人灵巧地跃上树梢,坐在上头,哼起陌生的小曲儿。
徐正则抬头,看见少女,心又一乱,像是被砸开层层涟漪的湖波。
“你究竟要做什么?”
少女不应。
徐正则板着脸,猜测又是无聊的报复把戏,不再理会,低头看书。
可是这一次,他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。
春风吹着青草,吹着柳絮,吹着波光粼粼的湖水,他看见满地摇曳的光影,看见他的影子,以及树上晃动的双脚影子,银饰的晃动声叮铃铃,叮铃铃……像是魔咒盘桓在他脑海里。
夕阳西下,徐正则离开河堤,听见少女从树上蹦下来,跟在身后。他保持极大的耐心,沉默走着,行至闹市,衣袖突然被她从后面扯住。
“我要吃那个。”少女指着一家卖蒸包的摊铺,刚出笼的鲜肉包热气腾腾,喷香,装在纸袋里,令人垂涎三尺。
“我不欠你的。”徐正则冷淡说完,拽回衣袖。
少女不管,走去摊铺前,拿起一袋鲜肉包便走,边走边吃。
“诶,付钱哪!”摊主大喊。
徐正则抓住少女的胳膊,费解又气愤:“付钱!”
少女一头扎在纸袋里,咬得满嘴油光,抬起脸来时,被一口肉包烫得“呼哧呼哧”地往外吐气,说出来的话瓮声瓮气的。
“什么?”徐正则没听清。
“我没有钱!”少女理直气壮,回完,又开始狼吞虎咽。
徐正则愣住,想起那日她在码头上被“偷”走的盘缠,沉思少顷后,放开她,转身为她付下鲜肉包的钱。
“船家老曹确实偷了你的盘缠?”
“是啊。”
“有证据吗?”
“没有。”
“那你凭什么说是他偷的,又凭什么用藤鞭抽打他?”徐正则依然不认为自己当日有错。
少女已吃完肉包,舔舔手指头,哼道:“关你屁事!”
“……”
徐正则望着少女跑远的背影,胸膛里憋着一口郁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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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,依旧是晴天,徐正则走进书房,为防止再次被父亲撵走,主动从书橱里拿来一本诗稿,揣入怀里,离开家门。
徐家外的街巷向来少有行人,徐正则往大街方向走,没几步,一颗石子砸落在脚旁。他收住脚步,严肃道:“你再敢用石子扔我,我绝不会给你买任何吃食。”
“叮铃”一响,那少女从斜刺里钻出来,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悄然跃入的小兽,背着手,满身银饰闪烁着亮光,笑靥明媚如春。
“我要吃枣泥麻饼!”她娇声,模样倏然分外讨喜。
徐正则移开目光,莫名听见胸腔震动的声音,他默不作声走向大街,买来一袋枣泥麻饼,塞进她怀里。
春日里的姑苏城有诸多美妙的去处,或是古寺,或是河堤,或是往游人寥寥的春山一走,看山风吹拂桃林,芳草鲜美,落英缤纷。
徐正则坐在一块铺满落英的大石头上,手里捧着诗稿,默默翻阅。少女挨着他坐,低着头,默默吃糕点。
“你从哪儿来的?”
“关你屁……”
徐正则不等她怼完,抢走那袋吃食。
少女蹙眉,要抢回来,被徐正则躲开。他人高,手臂长,她若不起身,便够不到。
“夜郎。”
“夜郎哪儿?”
“王都。”
“你是苗族人?”
“对。”
“叫什么名字?”
少女猛地站起来,抢回糕点,得意一哼:“云桑!”
徐正则看着她,在心里默念一遍这个名字,目光一闪,看回手里的诗稿。
风吹桃林,漫天花瓣纷落。
徐正则的目光停留在眼前一页的诗句上,久久没有再动。
第166章 番外(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