友人里有一名爱凑热闹的, 派小厮前去打听。不久后,小厮返回,绘声绘色地说:“少爷,是个外族姑娘在跟船家吵架, 硬说人家手脚不干净,偷了她的盘缠,可那船家就是鸿源船帮的老曹。老曹的人品, 谁人不知?鸿源船帮麾下数十个船家, 就数他为人最是老实、厚道, 平日里被人欠钱赖账都不多吱一声,怎会偷她一个外族姑娘的盘缠?”
众人点头,友人又问起那外族少女是何模样,小厮感慨:“泼辣得很。瞧那装束,分明不是中原人, 中原话却说得顶顺溜,骂起人来直奔人家祖宗十八代, 可歹毒哩!”
众人唏嘘,因知道那船家老曹是本分人, 便猜测是这外族少女讹人,欺负老曹面善,想要坑人家一笔钱财。
“哎呀!你这女郎,怎生还打人呢?!”
人群里突然传来怒斥声,旋即便是老曹的一声痛呼。徐正则拧眉,这次,先于友人赶往那艘船前,拨开人群一看,但见一名少女满身是晃着光耀的银饰,气势嚣张地站在人群里,握着一柄藤鞭,气势汹汹地道:“叫你嘴硬!偷我的盘缠,究竟还是不还?!”
船家老曹是个瘦削的老汉,被一鞭打趴在地,捂着伤口,低头不语。少女见老曹半天不吭一声,怒发冲冠,扬起手臂又要挥鞭。
“住手!”
徐正则厉喝,那少女闻声转过头来,满身银饰晃动,像是清露飞溅,又像是珠玉砸落满身,徐正则看见她俏丽的面容,以及一双极黑、极亮、也极冷漠的眼睛,不知为何,某一瞬间,他竟有重逢的错觉。
仅是一瞬,少女扭回头,“啪”一声,藤鞭抽打在老曹身上,一下接一下。老曹抱头惨叫,徐正则大步往前,从后攥住少女手腕。
“你松开!”少女勃然大怒,“你是谁呀?!”
徐正则盯着她盛满愠怒的眼睛,薄唇紧抿,唤来友人,接老曹离开。
少女嚷叫着,挣扎几下,没有挣脱,气恨徐正则力气大:“你干什么?我打他,与你何干?旁人都不管,凭什么你要管?”
“你蛮横无理,欺人过甚,就算不是我,也自然有人来管。”
“你敢教训我?!”
“对!”
徐正则说罢,松开少女,似嫌恶一般,手指磋磨着接触过她的地方。少女更恼火,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,鬼使神差的,竟没一鞭朝他抽去。
围观众人爆发喝彩声,为徐正则声援,少女脸上却没半点羞赧,她直勾勾地盯着徐正则,许久后,倏地笑了。
※
离开码头,同行人为徐正则的仗义执言抚掌,友人说笑道:“原本是我想要见义勇为的,想不到被徐兄抢了先。不过,那外族女郎生得委实美丽,看着似乎也年幼,大概十四五岁?跟我家小妹一样的年纪。唉,若非是太泼辣刁蛮,真想结识一番!”
徐正则想起先前看见的那一张脸,手掌里莫名又有攥住她的触感,他负手在后,偷偷用大拇指揩掉那种异样。
徐家是姑苏城里有名的门第,徐正则的父亲徐映白为人耿介,尽管官职不高,但是才学斐然,画技一流,乃是升州界内鼎鼎有名的文士。
徐正则师承其父,少敏才高,如今年方二十有二,已是升州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举人,待再苦读半年,便会赴京参加下一年的会试,以博前程。
姑苏春季多雨,次日,又是雾蒙蒙的一天。徐正则坐在书房里读书,他性淡,喜静,若非是友人相劝,往往不会走出家门。
今日落雨,友人想必不会来了,可是徐映白突然从窗前探头进来,瞅一眼后,拉着嗓门开始数落:“整日窝在书房里,母鸡下蛋一般,像什么话?赶紧出门走一走,学问是从书里读来的吗?”
徐正则无奈,合上书本,道:“父亲,外面在下雨。”
徐映白“昂”一声,道:“是啊,风雨从天地间来,来完回天地间去,不在你手里那本《风雨集》里。”
徐正则赧然,指头抵着书本封皮上印着的“风雨集”三字,惭怍无言。
徐家附近是姑苏城有名的寒山寺,徐正则收起那本《风雨集》,藏在怀里,准备去寺里寻个清净角落,继续看书。
走出大门,春雨溅落在油纸伞面上,噗噗有声,皂靴旁是一圈接一圈荡开的涟漪,徐正则熟门熟路,悠然走着,大腿突然被一块石子打中,疼得他低嘶一声。
街巷里行人寥寥,皆是匆忙形状,徐正则环顾一圈,没有发现异样,接着往前走,膝盖弯又被一块石子打中。
他一个趔趄,险些摔倒,脚下积水飞溅。向来平和温润的人一下来了脾气,站稳后,徐正则厉声:
“出来!”
四周寂然,唯有风雨声啸耳,淅淅沥沥,徐正则握着伞柄,背脊板正地站着,一袭白袍簌簌飘动。
许久后,耳后传来铃铃声,似风吹过寺庙大殿屋檐上的风铎,但又没那么古朴、庄重,像是从树林里奔来的一只麋鹿,长颈悬挂着银铃,清脆、空灵,掺杂着来自远方的神秘。
徐正则回头,看见来人,果然是昨日在码头上撞见的外族少女。
“作甚?”他皱眉。
“揍你。”
少女说完,哼笑一声,撑着伞大喇喇离开。
徐正则看见她的背影在风雨里一蹦一蹦地消失,街巷里满是她那一身银饰晃动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