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可是明天李公子要带我去醉仙楼里吃席,有松鼠桂鱼、响油鳝糊、蟹粉蹄筋……”
“谁给你吃的,你便跟谁吗?”徐正则话声里掺着酸味,一股脑冒出来。
云桑“啪”一声放下双箸,不满道:“我是狗儿吗?!”
徐正则自知话不妥,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,却是想笑。他偏开脸,忍住笑,看回来,语气里有自己不曾觉察的温柔:“不是。”
云桑依旧在生气。
徐正则认错:“那日若非是我们胡乱插手,放走船家老曹,你也不会身无分文,四处赊账。请你吃饭,向你赔不是,本是我们应该做的。”
云桑脸色稍霁。
“但无论如何,你也不能动手打人。”
云桑的脸又板起来。
徐正则发现她有许多表情都很生动,譬如娇笑,譬如气恼。他想,他原本应该是很厌烦这张脸的,可是这一刻,他心里柔软而充实,唇角甚至勾着一点浅浅的笑意。
“你住在哪儿?”徐正则忽然起身,似要走了。
“做什么?”云桑狐疑。
“送你。”
※
云桑下榻的客栈叫“来福”,在城西最偏僻的一条街巷里,老旧简陋,住客鱼龙混杂,离徐家足有一个时辰的脚程。
徐正则走进客栈大堂,一袭白衣超尘脱俗,格格不入,令插科打诨的酒客们纷纷侧目。不知为何,看见四周嘈杂、破旧的环境,他忽然衍生出一种愧怍的情绪——大概是因为自己多管闲事,才导致云桑找不回盘缠?他没有细想,付完云桑欠下的费用后,开口:“上楼,收拾行李。”
“又做什么?”
“跟我走。”
云桑定定地看着他,半晌后,一溜烟冲上楼,接着又一溜烟冲下来,后背挎着个包袱,蹦下楼时,像颗滚下来的陶响球,叮铃有声。
“这么高兴?”
客栈外,天色昏黑,老旧街巷里的灯火稀少寥落,两人并肩走在月光里,投映在地上的身影挨在一块,徐正则看见云桑果断点头。
“嗯!”
“不怕我骗你?”
“不怕!”
“为何?”
“我能揍你!”
云桑仰头,眼里的认真、狠戾一览无遗。
徐正则唇角微抽,想起头几次被她用石子偷袭的事,道:“以武制人,非礼也。”
“听不懂。”
“打人是不对的。”
“你又教训我?”
“嗯。”
云桑眼睛半眯,斜乜着他,少顷后,神秘地笑了。
“笑什么?”她的笑声清脆,唇间呵开筵席里残留下来的酒香,弄得徐正则的耳根有一点烫。
“我喜欢你教训我。”她倏地垫脚站起来,酒香更浓烈,那娇娇、糯糯的声音拱入耳里,徐正则的心一颤,像被春夜拨动的一根琴弦。
※
云桑被徐正则安置在徐家旁边的一家客栈里,两人相隔的距离从一个时辰变为一刻钟。每天,他们会见两次面,分别是早膳、晚膳。徐家有规矩,若非有应酬,晚膳是一定要全家人一起用的。徐正则便提前为云桑买好吃食,要么是在分别前交给她,要么是干脆请她在摊铺里坐下来,要两碗地道的虾仁小馄饨,待陪她吃完以后,再回家里陪父母用第二次晚膳。
“为何来中原?”
“来玩。”
“一人外出,家里人不担心?”
“不担心。”
傍晚是城里最繁忙,也最安详的时刻,徐正则看着坐在方桌对面大快朵颐的少女,道:“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?”
云桑吃馄饨的动作一顿,腮帮鼓起,半晌不吱声。
“为何?”徐正则便知猜对,竟也不讶异,平静地问。
“我不是逃出来的,我是来找人的。”云桑吞下馄饨,含糊答。
“找人?找什么人?”徐正则好整以暇。
“找我夫婿。”
徐正则的脸色一变。
云桑吹走一口热气,埋头进碗里,接着大口吃喝。
徐正则碗里剩着大半的馄饨,他一颗也没再吃下去。
※
云桑发现徐正则又一次消失了,跟上次一样,没有任何征兆,不过上次多少留下了一封她看不懂的信,这次他什么口信也没留——除却提前交给客栈掌柜的房钱、餐饮钱。
那些钱算下来够她一个月的食宿,云桑是不愁的,可是他平白无故玩失踪这种事情,委实很令人愤懑。
忍了三天,云桑忍无可忍,在一个春雨潺潺的午后,翻进了徐家的书房里。
徐正则正坐在案前温书,三日苦读,案头已堆满厚厚一摞书籍,全是先贤圣人的至理名言,包罗万象,偏偏没有一则能消解他心里的怨愤与痛楚。
听见脚步声,他原以为是母亲送吃食来,面无神色,可是那脚步声里很快掺杂着熟悉的叮铃声,他猝然抬头,看见那少女从外间走来,周身银光闪亮。
“你从哪儿来的?”他心跳突然极快,像是慌乱,又像是惊喜。
“关你屁事!”云桑坐在他对面,横眉怒目,气势汹汹。
徐正则先往书房外看,雨声潇潇,庭院里静谧如常,家人不像被惊动。他一颗心放回胸口,看回云桑,发现她鬓发湿漉,衣服上亦是被雨淋过的痕迹。
她是冒雨赶来的?为何?
他的心口悄然一缩,微微屏息。
云桑也不多言,看见他握在手里的书,抢来便翻,指头上沾着的雨珠浸湿书页,留下斑驳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