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外传/拈花一啸(出书版)(103)+番外
我接过三公的茶,喝了口,问道:“我此番回来,带了一批人,看得见的可能有二、三十个,看不见的不计其数。我们药王谷能够将他们妥善安置么?”
三公“唔”了一声,再道:“屋里住不下。”
我垂目思量了许久,“那就……打地铺吧。”
坐了半盏茶时辰,我往师父屋中去。
推门进去之时,师父往药炉下添了些柴木,火舌一下一下舔在锅底。
我问道:“师父服了药好些了么?”
师父转过身来与我道:“我替你配了方药。你身子与旁人不一样,先前中过寒毒,又服过至阳之物压制,脉象极乱。”
他看着我,温言道:“小香,这味药中有紫茎草。你服药之后要稳住心神,切忌沉于梦境。”
我惑道:“师父,你在扬州救我之时,不是用的紫茎草?”
师父微怔,摇头道:“不是,你彼时身上的寒毒已经压制住了。许是有人给你服过药用以克制寒毒发作。只是你服的那味药药性极烈,若非习武之人,没有内力很难降得住。我遇见你之时,你烧热未退。”
我大惊,“替我渡药的是别人?”抬手扶住额角,脑中逐渐聚了个念想,刀口一般生生剐在我心头。
师父沉声道:“病状不宜久拖。明日我将药煎好,你服下去。”
我脑中闷钝,浑浑噩噩地应了一声往屋外走。
谷中花开似锦,浓香娇软。
我提了酒壶坐在竹林里,漫天的竹叶将月色掩了一半。
就着一分清明将先前那个梦忆起来,那个年轻公子,手执青花瓷勺,拖着我的后脑替我渡药的人,是楼西月。
这究竟是怎样一桩旧事?
他彼时不是同齐笑相知相识,互表心意么?
他几次三番地问我:记不记得他。这是将我错认做齐笑了吗?
头疼欲裂,撑起身子走了两步,听见竹林里一阵“沙沙”声响。
勉力抬起眼皮瞧了瞧,见是大风落在我身旁。
他垂下脑袋,用喙在我肩上啄了啄,硌得生痛。
我拂开他,低声道:“别闹,疼。”
有张小笺被拂落在地,我拾起来,上头写了一行字:有个姑娘说没医好三叔,便随我姓楼,不知此话可还算数?
笺纸泛了黄,看来是许久以前的信笺,大风现在才送到。
迟了这么久,这么久。
我朝大风失声道:“我现在要么继位要么病死,怎么算数。怎么算得了数?”
灌了两口酒,再道:“即便算数,又能怎样呢?人都走了。”
抱着酒壶,倚了株竹子,痛痛快快哭了一场。
原先有那么个人,陪我笑陪我哭。岁月长、衣衫薄。
画船听雨眠,仗剑打马笑红尘。
尔今,天涯相忘。
我将酒壶摔在竹子上,“啪——”地一声响,指着大风道:“齐香,你真混蛋,混蛋。”
然后,眼前一暗,倒在地上睡着了。
次日醒来的时候,我躺在自己榻中,头昏得很厉害。
迷迷瞪瞪地听见耳边卓商与我道:“殿下,属下派人打探楼公子的下落,有闻他正在京城赏花比诗,即便眼下将他绑过来,恐是也赶不及与殿下在此私会。”
门吱呀晃开来,屋中有细碎的声响。
卓商问师父道:“夏公子是否有把握医好殿下?”
师父默了片刻,走到榻边,将我微微扶起,执了药碗在我唇边,低声道:“小香,将药服下去。”
我抬眼,对卓商道:“私会你个头。”
转头对师父扯了个笑,“师父,万一我要是没醒过来,你一定要给我饿大风三天,他送信从来没准时过,我忍他很久了。”
师父眸中一紧,端着药碗的手顿了顿。
我低头,再道:“若是以后、如果有那么一日,楼西月碰巧路过药王谷,他要是问起来,就说我在东土当了女帝,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。”
说得十分伤感,有点临死前交代遗言的套路。我在心中总结了一下,可能还要感谢天、感谢地、感谢上苍,生了我就乘风西去的爹娘、一直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大风、身心俱老但有个如花似玉娘子的三公、师父、幼时被我顺走钱袋的祖国同胞,还有楼西月。
再这么总结下去,文艺伤感如我,都要被自己搞哭了。
我接过师父的药碗,仰首喝下去。
师父指尖按住我的百会穴,沉声道:“定住心念,不论你看到什么,都不过是梦境罢了。”
迷糊之中,我扯了个笑,与师父道:“我情愿这是做了场大梦,梦醒成空。”
闭上眼,烟花绚烂,氤氲了团团暮霭,云霞似锦。
花开花落,朝飞暮卷,似是又回到扬州。
一条青石小道曲曲折折蜿入酒巷深处,路上落了梧桐叶,一枝芭蕉自寻常人家宅院中探出来。
晓雨湿街,檐花细滴。
巷口,有个公子,着了一身湖绿锦缎,手中执了一柄竹骨绢丝的桃花扇,与我笑道:“姑娘,时辰尚早,不如共饮几杯?”
我与他一道进了家酒楼,捡了临窗的桌边坐下,上一壶美酒,点了几道小菜。
楼西月举杯与我笑道:“彼时在沐雪山庄的赌约,你是怎样也赖不掉。”
我仰首喝尽杯中酒,爽朗道:“不过是支摊算命么?你师父我,从不食言。用了这顿饭,我就端上笔墨纸砚,挂牌上市。”
窗外檐下,坐了位着月白锦袍的公子摆了棋盘,案上呈了茶具,喝着清茶,手执棋子轻击棋盘。
他发尾轻扬,唇角带笑,似是极惬意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