逝者如斯(29)
她每次去看母亲,都要打点那帮人。否则,医生查房的时候,守门的不会让她进。而她不进,听不懂普通话的母亲根本不可能向医生转述自己的病痛。
医生的查房也多例行公事,随便问个几句,开个药,就走。默言对母亲能否动这么大的手续心存疑虑,每次问医生,医生都自大甚或不耐烦地说,没有任何问题。
两个半月后,妈妈终于等到肝源。手术后一周,妈妈走了。她没看到母亲临终的样子。
妈妈走的原因,与肝无关,是心脏的问题。
手术第二天做了心电图,说是母亲心室肥大,就有问题。医生拍拍手,这是内科的问题。爱莫能助。
那种冷漠无法想象。在她生命中从未涌过的一种情绪恨就这样出来了,很冰凉。那漫长的两个月,怎么就不能做做心脏方面的检查,这么大的手术,怎么预先不能考虑周全,签了字,生命就可以不负责任吗?
逝世那晚,抢救。里面的医生要药。叫护工去9层拿。
我有病人照顾。不去。
她塞了钱,才去。
杂沓的脚步在楼道里响。为什么那些药不事先备好呢。
黄昏,主治医生把她们叫过去,说可能不行了,要做好准备。而后,他溜了。溜的时候,默言看到了,拿了一个纸兜,没有一点歉疚。妈妈还没有走,他就放弃吗。
“你要走吗?”默言问他。
他闪过一丝狼狈,而后笑着说,待会来。结果没来,怕闹事,躲了。
为什么生命可以这样被忽视呢?
有些生命不会这样。她很清楚。
爸爸坚决要把妈妈运回去。他们逼父亲签转院的证明。母亲的死亡便不算是一个失败例子。
……
“默言。”小潮醒来。小心地触了触默言的眼睛。
默言恍然了一下,说:怎么睡这里。多冷。
小潮坐直了,看着被路灯熏染成橘红色的夜,说:我妈妈昨天来了。
“一家人,还有那个男人,和他的两个孩子。他们来北京度假,报了一个旅游团。来北京,大概是妈妈的主意。我不知道她是想见我,还是想让我见她。那么幸福的一个家。我请他们吃烤鸭。妈妈给她那两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分菜,而后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。宁波话。妈妈居然学得很快。”
“这,很好。”
“对,我也觉得是,我现在觉得人的适应能力真的很强,是垃圾也可以咽下去,然后吐出糖。”
“你,是有点嫉妒吧。”
“有点。嫉妒。”
“可你妈妈以前也这么对你。”
“是的,所以我反觉得有点欺骗,感情可以一碗水端平吗?”小潮侧过脸,突然模糊地笑,说,“更搞笑的是,吃饭的时候,我爸给我妈来电话。他们又吵了,当着继父和那两个孩子的面,妈粗口骂他。后来,爸又给我电话。原来,我爸出事了。”
“出事?”
“他挪用公款,要钱堵缺口,以前,他给妈一栋房,妈嫁到宁波了,他想要回来。妈不肯。爸说会要他的命。问我有没有办法。”
“多少钱。”
“50万。”
默言脸都吓白了。
“妈妈说爸爸这种人自作孽不可活。她可以不把他当老公看,可他毕竟是我爸。默言,你晓不晓得我为什么对爱情失望,是因为爸爸与妈妈当年是自由恋爱,要死要活才在一起的,可是现在,连普通的同情都没有。”
“爱极生憎。”
小潮叹口气。
“需要我想想办法吗?”
“不。叫你来。只是,有点难过。不喜欢黑夜……”
昏黄的路灯光虚弱地漂浮着。小潮听到“扑通”的声音。少年的她把记忆的灯拉开了。
那个夜里,她看到父亲这辈子最羞耻的一刻。
那时候,她不过10岁。父亲还未发达,在政府部门做着临时的小办事员,谨小慎微。母亲在纺织厂做车工,三班倒。房子小。筒子楼中的一间做了他们的卧房加书房加杂务间。生存的窘迫,让母亲心生怨恨,怨父亲窝囊,恨自己遇人不淑。父亲疼爱母亲,总讪讪地听,老实地包揽家务。
父亲第二天要下乡,会呆半年。那个晚上,父亲熬了半夜,终于鼓足勇气爬到母亲身上。母亲刚上完夜班,积了一肚子火,一脚把父亲踹在地上。
“扑通”一声,小潮从梦中惊醒。拉开灯,从蚊帐中探出头。看到赤身裸体的父亲。
灯迅速灭了。父亲哐啷出了门。就是那晚,父亲找了一个很丑的发廊女。
一年后,父亲转正。而后官运亨通。
小潮站起来。天边小心地探出一丝轻薄的光。迷蒙与隐晦,类似于传说中的狼狗时光。
周六,小潮突然决定搬家。
她要去杜铭那里。默言没有话。就看她一件一件散漫地扯着柜子里的衣服。直至开红色车子的杜铭到。
杜铭进屋熟稔地帮小潮收拾。
小潮出来,站窗前,要点烟。默言抽掉。小潮也不坚持。把烟扯开,捏出烟丝,一条一条地拉。
“我准备结婚。”
“想清楚没有。”默言还是忍不住说。
“默言,你还是觉得爱是婚姻的基础吗?”
“不是吗?”
“可是,我敢说我跟杜铭这样的结合形式要比你跟陆非凡长远。”
默言心里蓦的一凉。她和陆非凡?
“你爱他。”小潮肯定地说。
“不。”
“他不爱你。”小潮更加肯定地说。
“不。”
“默言,你输了。输得精光还不承认。有一天你会连哭都找不到眼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