逝者如斯(6)
“说话要算话的。”邦邦说。小手还是牢牢攥着她。
“恩。邦邦督促。记住,别告诉爸爸,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。”
“好的,秘密。”邦邦诡异地眨了眨眼。终于放手。
此后的几天,默言下完班都去了。去的时候,在路上买了吃的,打包过去。这天,她买了菜。因为觉得老吃外面的未必卫生,也未必营养。邦邦这样的孩子需要营养。
做饭吃。
三菜一汤。对于他们两人来说,好像有点奢侈。但是在灯光下,暖融融的,有了家的感觉。
“你做的饭比苏阿姨好吃。”邦邦说。
“那就多吃点。”
“恩,默言,你看我肚子。”邦邦把自己的小汗衫一撩,露出一个圆滚滚西瓜一样的肚皮,他得意地说,“多不多?”
“多。”默言用手指在上面当当敲着,邦邦痒,便咯咯笑起来。而后,他偷偷蘸了番茄酱,手背在后面,说:默言,你蹲下来。默言知道他的“坏”主意,却依言蹲下,邦邦冷不丁将番茄酱抹到她脸上。
“好啊。”默言“咬牙切齿”回击。两人便开始了番茄大战,不一时,就变成一大一小两只花猫。
“嘿嘿,默言,你真好玩。”邦邦边吮着指上的酱,边看着自己的杰作——大母猫程默言。
“你也很好玩。”默言给邦邦补充了几道胡子,也傻乎乎地笑。
正彼此看着可乐时,门突然响了。钥匙开锁的声音。默言心一下揪起来:怎么办好。当场抓住。说都说不明白。而且自己偏生这副模样。
手脚冰凉。邦邦却欢呼,爸爸回来喽。然后踏踏迎门而去。
默言四处搜索餐巾纸,偏偏找不着。心慌意乱的时候,就听着陆非凡的脚步步步逼近,同时有话传来:怎么变这个样子?
“好不好看?”是邦邦在说,“爸爸,你过来看,我和默言谁好看?”
死邦邦。默言仓促背过身。五官别扭地挤在一处。
“你好。”对方停在她身边,居然很有礼貌。
“哦好。”默言点一下头,算招呼,祈望他快走。可是他偏不,说:邦邦让我作评委。
邦邦过来拉她。她一横心,也就转过去了。陆非凡脸色有点揶揄,倒没笑,给她递过纸巾盒。
她尴尬地抹,边解释:刚跟邦邦玩来着。
“恩。”他点头。眼睛又眯了下。
“这几天,很冒昧,就是答应了邦邦,所以过来陪他一下。邦邦很可爱——”
“恩。”他又点头。
“我,我去洗一下。”她还是有点慌,为什么他看她可以那么自若,而她不行?感情中心虚的一方从来都是弱者。是吗?
拾掇完毕,默言略略平息下心情,出去见他。看到他已脱了外衣坐下吃他们剩下的饭菜。邦邦绕在他膝上给他一点点涂番茄酱,除了略可惜他名贵的衬衣,倒也觉得这场景温馨得紧。
“默言,我们一起给爸爸化妆。”邦邦招手叫着她。
默言说:我要走了。
陆非凡忽抬起头,目光有点谐噱,又有点尖锐,她觉得像有刺扎着。这样的目光并非挽留,却有点惊愕,什么意思呢?
“厨房还有点汤,你可以热一下。”她说着朝玄关走去。
邦邦奔过来,抓她的手,“默言,你明天还来吗?”
“明天,让爸爸陪你。”默言扭头瞥一眼陆非凡,低头换过鞋子。
陆非凡盯着她。
其实他一直知道她来过。那张条,她忘记撕了;小孩也管不住自己的嘴,邦邦早就兴致勃勃地将她出卖了。家里多了个田螺姑娘,他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,这天提前下班,正是想来个当场捉住。
果然捉个正着。笑声、食物、阳光,他捉住了一个家。当他坐在那里用餐的时候,无法阻止地恍惚。
他的青春宛如白驹过隙,匆匆走了,却永远留着一个潮湿的尾巴。正如盛夏的阳光漫过林子,树木倒下,留下交叉的重叠的影子。
生命如此残酷,他脆弱的温情在喊出口的时候便被凝住,就像一个判了终生监禁的人,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权利。
然而渴望。坐在那里用餐的时候,他突然看到自己的渴望在食物的香气中袅娜出来,与黄昏渐暗的光线一起在房间游荡。
翻开他田垄的那个人在提鞋,静静地,就像曾经静静地给他收拾秽物,就像更早之前,静静地玩一朵花,傻呵呵地乐着。清晨细碎的光落花一样洒在河面,跳动的波光耀上她的脸。美丽的春天。
可那个时候,他怎样呢?
4
“再见。”门哐然关了。
哒的一声,另一扇门开了。
他想起十几年前,那扇门里走进一个叫倪灿的丫头。然后他身上的门彻底关闭。他和她共享黑暗。
“这是你非凡哥哥。”母亲拉了拉女孩的胳膊。女孩歪过脸,瞅了他一下又垂下头。
女孩长得很秀气,小小的瓜子脸,大大的杏眼,肌肤白皙,只是表情有些与年纪不相称的冷漠。
“这是灿,以后她跟我们一起住。你要叫妹妹,照顾她,保护她,不能让她受欺负。知道没?”母亲用空前严肃的口吻对他说。
他皱了皱眉,狐疑地瞥过倪灿板滞的脸,没有回答母亲的话。此后,他从未叫过她妹妹。
很久之后,母亲告诉她这个妹妹的来历。
母亲插队做知青时有个很要好的姐妹,叫倪胜男。人如其名,巾帼不让须眉。各方面都很出色。自然也很骄傲。
只是女人在爱情中从来就是个瞎子。骄傲如她,居然就爱上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混混。那家伙上海人,油头粉面,不务正业,只一张嘴花哨。当然,爱情这东西归根结底不足为外人道,其中的玄妙只有当事人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