逝者如斯(7)
母亲曾好奇地问过她,喜欢他什么啊,靠得上吗?以后,还不得你养他?
“不要紧。”倪胜男抿下一口的甜蜜,拿起一个铁丝编的鸟,说,“你看,这是他送我的。”
那男的手跟嘴一样巧。
“他说是孔雀,你看这尾巴,要是涂上一点蓝绿的油彩,一定会很漂亮。”
母亲仔细地看了,是一只仰首嘶鸣的鸟,好吧,她说是孔雀就孔雀,那就是一只在叫喊的孔雀。在倪胜男自杀以后很多年,母亲突然悟出来了,那只孔雀就好像是她的写照,或者一个宿命。
“谁听过孔雀的叫喊,美过于脆弱,一旦损悔,永远不再”。
当然,那时,倪胜男只看到孔雀的美丽。
一个柔和的春夜,月色在哇声与虫鸣的推举中铺陈进屋。母亲迷糊中听到门轻轻推开的声音。是倪胜男回来了。这些夜,她经常会溜出去,大概春天到来的缘故。
母亲翻个身,继续睡。却听到哭声。细细碎碎传来,如撕纸一样,琐细而尖锐。
母亲侧过身,说:怎么啦?
倪胜男抹了抹泪,说:怎么办呢?
“什么怎么办?”
“他想回城,但是指标有限。”
“那怎样,大家不都在等?”
“他说他等肯定没希望,他不如别人。”
“那怎样?谁让他不出息一点。”
“他说他要娶大队书记的女儿。”
母亲恍然大悟道:哦,难怪近些时他和翠蓝在一起。
“我怎么办?”
“不要算了,你这样的人谁要不到,他不要你是他的损失。”
“可是,我爱他。”
倪胜男从床上拿起那只铁鸟,小心地抚摩着那想象中的雀屏。月光拂上她的脸,有一种圣洁的光辉。
几周后,那男的与大队书记的女儿热热闹闹地结婚了。酒席上,倪胜男并未出现。晚上,母亲在河边找到她。她转过头,冲母亲勉强笑,说:没关系,他跟我说,进城后就离婚的。但是眼泪落下来了。她开始哭,肩膀耸动,却无声。她这样骄傲干净的人必是无法忍受这种不洁,但是爱情往往有颠倒黑白,扭转乾坤的力量。
再后,那男的如愿回城。再后,大伙也纷纷鸟兽散。
母亲回了苏州,结婚生子。倪胜男去了上海。各人过各人的日子。
不相见多年,一日聚会,母亲从别人嘴里听闻倪胜男的近况。那男的的确离婚了,但是却没有娶她。而她已经有了身孕。一个人开一家小卖部,辛苦度日。
母亲去上海看她。
她苍老了很多。早年的芳华早已过滤成时间的影子。
在石库门一间窄小的亭子间,她与母亲相顾无言,她拿出那个孔雀,把玩着。
“你嫁人吧。”母亲盯着她逐渐隆起的腹部。
她摇了摇头。
“是不是有点后悔。”
她呆楞了半晌,又摇了摇头,而后淡淡地说:只是恨。每天晚上恨到不行。
母亲从她眼里看出了灼烧的东西,是爱是恨,难以分解。
她垂下头,说:你儿子5岁了吧。
“对,叫凡。”
“凡?”
“我只要他平平静静、简简单单生活。你的孩子,你打算叫什么。”
“灿。灿烂的灿。无论男孩女孩。你看这屋子连点阳光都没有。可是我喜欢那种金黄的灿烂,譬如春日的阳光,譬如成熟的麦田,譬如凡高的向日葵,有点燃烧的痕迹。”
“哦,灿,好名字。”母亲慨叹了记。
回去的时候,倪胜男在门口送母亲,母亲仰头,看到一汪蓝天,她以为是个好兆头。
一年后,倪胜男产下一女,母亲去看了,粉雕玉琢,很可爱。
灿灿。倪胜男唤着婴孩的名字,目光掠向远方。那里,躺着一段变质的爱情。而她的心还在沉浮。
倪胜男出事后,母亲收过她的信,她说一直在煎熬,想为了女儿隐忍下去。但不甘。夜里全是细碎的声音,那来自他。她睡不着。
出事的场景,存在于母亲的想象。
那男的新婚后,倪胜男揣了一把刀拉了灿去见他。
是个晚上。有浓雾,人就像瞎了眼。
大门开着,他的母亲在剥豆荚。
你来了。老人打个招呼,又低下头。忽略了她眼中的仇恨。倪胜男来过这里多次,帮忙干过活,也塞过钱。老人司空见惯。
倪胜男直接闯进了门。
他和他的老婆在做那事。白花花的身体裸露着。听到门声,两人像触电似的惊惧分开。
“你,你来干什么?”他慌张说。
她看着他,歪着头,迷惘,仿佛看到过去,那个夜露沾湿的草地,那里有青春的身体,和天长地久的盟誓。
她的眼泪落下来,一滴一滴。
“妈妈,你怎么了?”灿抓着母亲的裤腿,仰首看。
她一把拉出女儿,说:某某,你看着,这是你的女儿。我,够了。
然后,她拿起刀,决绝地割自己的手腕,血喷溅出来,落到灿的身上、脸上、睫毛上,世界在一个小女孩心中一片血腥,在血腥中,女孩看到男人胯间的东西无力地哆嗦着,那是怎样的丑陋。与此同时,她听到母亲嘴里发出嘶嘶如蛇的声音,在痛感中,她的母亲麻木与平息自己这一世的爱。
男人大概脑子空白。女人推他。他才下来阻止。送到医院。
抢救过来了。但是她心死了。
一周后,她从医院最高的楼顶跳下去。
她的兜里还保存着那只孔雀。可是那屏终归没有开,是黑色,冰凉的。
母亲知道后,去找那男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