逝者如斯(8)
灿与奶奶在剥豆,一个陌生的家,她心平气和地做着事,只是眼里全是漠然。这个世界仿佛与她无关。
“你跟阿姨走,好不好?”母亲说。
她点头。
母亲带她回来了,一个累赘,那家人自然肯放。
“所以,你要对妹妹好一些。你要让她忘掉过去。懂吗?”母亲对陆非凡说。
陆非凡这回点头了,虽然他从来没叫过她妹妹。
一个怪异的女孩子,安分守己,勤快麻利,却像哑巴一样,走路没有声音。如果他闭着眼睛,他不会感觉她的存在。
母亲上夜班。陆非凡做饭。一人一碗米饭,就一个青椒炒鸡蛋。
他把鸡蛋拨拉给她。她不要。也不说话,把蛋拨回盘里。
“给你吃你就吃啊。”他说。
她不说话,也不看他。
在这个家,她自觉地把自己当外人。虽然母亲对她好得很。每一季都给她买新衣服,时不时塞零用钱给她,她总是一张张收起来,放在陆非凡的枕头下。
暑假的时候,母亲带他们去游乐场。
坐海盗船,荡来荡去,她有点怕,小手不自禁拉住了陆非凡的衣角,停下后,她手一缩,他看到她惨白的脸。那个时候,他的心不知怎的,紧了一下。
出去的时候,在门口,他们三个照了个相。唯一的三人合影。他保存至今。几年后,母亲因为在化工厂做,得了职业病逝世,他们两人相依为命,这张相片,是唯一温暖的见证。虽然灿的表情很游移。
母亲出殡那天,他抱膝坐在母亲的床上。悲伤已经炙干,脑子一片空白,只有嘴,半张着,显示着某种哀号过的影踪。
半夜,灿过来了。猫一样轻巧的脚步。
她给他端一碗面,放在床边的柜上,说:你一天没吃东西了。
他没说话。
屋子很安静。但是他听到母亲的声音,在床上辗转:凡,这里,给我揉一下。好。恩,真好,我儿子很乖。
凡,妈妈想活下去,因为舍不得你,还有你妹妹。可是妈妈如果先走了,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妹妹,不要让她受一点点委屈,要让她知道这世间总还有好人。
妈,你不会的。妈,我明天去问爸要钱。
不要,人命在天。
……
晨曦爬进来,他的嘴发白,干裂。那种失去亲人的痛楚,是这样的空虚和绝望。
眼泪是绝望。我不流。多年后,他明白程默言的话,因为他体验过那样的生离死别。
灿小小的身子在薄峭的光中。她这回看了他,大大的眼睛里有一点细蒙蒙的东西,属于感情。
他拉开蚊帐,将那碗已经冷掉的面吞了下去。
5
默言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那碗快坨掉的面。昨天被陆非凡捉个正着,她不知道今天合不合适再去找邦邦。在犹豫中,她煮了泡面,却一点吃的心思都没有。长大,为何有这么多禁忌颠来倒去的恼人。
手机忽然响了。陌生的座机号。她接。
“程默言?”
“是,你是?”
“陆非凡。”
默言一下无声。
“欠你一个约会。我记得还。”他沉着说。
默言想起杭州那个会。
“今晚,可以吗?”
“我。”默言看看桌上那碗烂糊糊的面,犹豫片刻,决定将它抛弃,点头,又醒悟他看不到,说好。
到约定地点,才发现自己提前了足足30分钟。就等着。
陆非凡是准点到的。看到默言已在,略微讶异了番。
“是不是觉得我吃饭很积极?”默言闪出一个笑。
陆非凡也笑:我喜欢别人重视我的邀请。不过下次,我会记得早一些。
“邦邦没来?”默言探头。
“没觉得她在场不太合适?”
“哦。”默言看落在他眼睛里的跳荡的烛光,心莫名地慌了下。
“放心,我找人看着他了。”陆非凡嘴角又现出揶揄。
侍者拿来菜单,是西餐。默言不爱吃。她不爱吃奶油,可西餐偏偏什么菜都要淋点奶油。看陆非凡点了,她也只好硬着头皮要了份看着蔬菜还多点的套餐。
陆非凡跟她碰一下杯。一搭没一搭地问她一些常规问题,譬如老家,譬如学校,譬如工作……默言心不在焉地简要回答他。此外并无多余话。音乐在两人沉默的间隙浮凸出来。
“你,是不是有点怕我?”一阵后,陆非凡问她。
“怕?”默言抬头,“我为什么怕?”
陆非凡笑一下,说,我的下属都很怕我,尤其是女职员,有时候,话都说不连贯。
“你想说你很有魅力吗?”
“对你不是?”他眼睛闪烁生动。
默言头一低,哑然笑,说,“我,不过在考虑,怎样把这盘食物吃掉。”
“不喜欢?”
“恩。顶讨厌奶油。为什么好端端的汤要放奶油?”默言已经把色拉和牛排吃光了,剩下浓汤以及焗蜗牛。
“那就剩。”
“我又不喜欢浪费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让我把你的吃掉?”
“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意思,所以一直在为难。”默言抬起头,很无辜的样子,“不想为难自己,又不想为难食物,它好端端的,又很昂贵,不能平白无故受我的冷遇。”
看那副认真,陆非凡实在忍不住莞尔,“拿过来。”
“真,吃我的?”默言睁大眼,又立即说,“不过我没动过,一口也没。”她迅速将自己盘里的蜗牛清除过去,而后,将浓汤移到他那边。做完这一切,脸上方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