逝者如斯(9)
“希望你以后在用餐前将喜好明确告诉我。”
“我只是不想你为难,已经到了这个地方。”
“可是勉强的话,只怕更麻烦,明白吗?除非你想挑战你自己。为什么怕奶油?”
“小时候是奶奶用米浆养大的,后来就抵触牛奶。不过说实在的,冰淇淋又不反感,人的偏好,有时候就这样莫名其妙。”
此后,话题开始开拓。酒意薄醺的程默言,一改先前的拘谨,说话慢慢罗嗦。讲邦邦,讲童年,讲老家的狗,又想起调皮的妹妹,再爸爸。
说到父亲,她戛然而止。
“怎么不说?”陆非凡抬头。
“我想我爸了。”她低低说。
“你妈呢?”
“妈妈走了。”
“走了?”
“去另一个世界。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她重逢。也不知道重逢的时候,她还记不记得我们。记不得我和妹妹没关系,关键是,她一定要记得爸爸。爸爸很想她。”
陆非凡停住追问。看默言托着下巴,迷迷登登,一副痴了的模样。心里无由一动,想起若干年前,她在河边,也是一副痴傻的模样,不过那时有单纯的笑颜,如今凝聚在眼里的已经是一抹难辨的怆然。
“哎,你说,我妈妈走的那天,我没哭,她会不会怪我。”
“不会。”陆非凡想了想,说:“我想她不希望看你们为她难过。”
“我觉得眼泪很绝望,所以我不流。我不喜欢绝望。因为我总相信,我们的愿望,只要是美好的,都会成真,哪怕花的时间要长一些。流泪,那是不相信的表现。”
我们的信念是为年轻脆弱的心灵准备的,它还没有开始远行,没有受伤,没有结下老茧,未来,就在我们的信念中闪闪发亮。陆非凡想,可是,生存久了,你便只知道麻木的活,而忘了我们曾经都给未来画过面孔。因为你的路与你的设想常常背道而驰,个人能主宰的,是那么少。
……
那一晚,他们聊了很多。她从来不是个容易打开心扉的人,却跟他笑说无羁。他也一样,长久的职场生涯,练就了他逢人只说三分话,可是这晚,他觉得自己完全放松了。说到痛快处,居然手舞足蹈。
后来安静下来,他默默瞅她。她也一样。彼此眼内闪闪烁烁,仿似点点情意。
“你很美好。”他说。
“啊?”她一脸的狼狈。
近午夜的时候,他们撤。因为都喝了酒,无法开车。默言提议走一程。
是一个非常难忘的夜晚,晚风轻拂,花香隐约,车声与人声却过滤,只有心在夸大的动荡。多年后,默言一直会追忆这个晚上,扑面而来的是尘封在记忆里的辛香味。
那是二环路的丁香开了,将一股幽香送出来。默言仰着头,在花树下久久流连。
“喜欢花?”
“恩,花树,满簇满簇的。”
“如果有机会,可以给你种一园子。”
“精明的男人知道怎样有效地取悦女人。”
“可我把你当孩子。”
“孩子?”默言转过身,有点嗔。
“对,你有时候稳稳妥妥似乎像个淑女,可是底子里是个孩子。”
“可是,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脆弱的孩子,只不过长大后给自己打了一副盔甲。”
“或许。”
“你醉后,很小,知道吗?有时候,我想起你凶巴巴的样子,都想笑。”
陆非凡微微点头,想自己的清涩年华。曾经,他也一样不过是个渴望温暖的平凡孩子。
母亲的去世,把他和灿的成长迅速地并在一起。他们用单薄的身子互相汲取温暖,有力地楔入彼此的人生。
灿的成绩一直不好。
母亲在的时候,开家长会问过老师。老师说:这孩子也不笨,就是老走神。小小年纪不知道想什么。
母亲在外边观察,看到倪灿上课时从不看黑板。眼睛里一抹萧疏,跟天气一样冰凉。
母亲说了她几次,好好读书,以后可以去大城市,坐写字楼,不用像妈一样辛苦。都是为你好……
灿从来不听,听到了也不放在心上,这个家她从来以为是个误入者,没人能管她,她也不用听从什么。
算了算了。几次后,母亲也随便她了。
陆非凡成绩却很好,从来没下过第三名。
他有时候做好自己的作业,会翻过她的本子,看那本子上满面鲜红的叉,说:满好看的啊。
她瞥他一眼,又低下头。
他掏出一把炒熟的黄豆,搁在桌上,示范着教她数学应用题。她回答对了,他赏她一粒黄豆吃。
“我不要吃,要放屁的。”她说。
“我才舍不得给你吃呢。”他抛起一粒,又用嘴准确接住。她支着下颌看着,觉得好玩,冷不防拿了一粒,抛向高空,他灵活得像只松鼠,接住了。
“厉害吧。”他摇头晃脑,“你也试试。”
她默许,他扔,扔得不高。她没接住。黄豆掉到地上,他拾起,抬头的时候,看到她嘴角有一丝笑影。
母亲是在他快高考的时候走的。母亲留下两万块钱。是他和灿生存的全部。两万块以后的生活,要他们自己创造。
他去上海念大学。走前,捆扎好行李,在家检查电灯、煤气。
她坐在行李间,15支光的灯泡将她和箱子的影子很笨重的撺掇在一起。
窗户全部开着,因为热。纱窗漏眼了,蚊子在屋里嗡嗡叫。她不停地拍打着身上,却一个蚊子也没消灭。
陆非凡从桌子上跳下来,拍了拍手,说:没问题了。灿,你过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