逝者如斯(89)
默言说:伯母,你好,我们是江天的同事,从北京来看他。
“哦,”江母张着口,盯着默言,良久说,“你是小程。”
这时就听身后杀猪般的嚎叫突然静止。
默言点头。江母让开门,她们就看到江天裹着层层纱布伏在床上。
“很可怜的,背部也做了手术,他只能趴着睡。”江母刷刷掉眼泪。
“您别难过。会好起来的。”默言给江母递过纸巾,有点无措地安慰。小潮推了默言一把,示意过去跟江天说几句。
默言呆在那。良久才过去。这时听得门哐的关上,小潮和江母避出去了。
默言在床头,蹲下去,说:好一点没?
江天不说话。赌气。
“一定很难受吧。”
江天仍不说话。他的脸因为伏着,所以根本看不清表情。
“你忍一忍,慢慢会好的。”默言继续找话。然而因为没有回应,她的话很快枯竭,便不说。这样静默了一会,她站起来,说,那我走了。
他这时才急,扭过头,说,不看我就走,那你来干什么。
“是你不让我看啊。”
“你到底想不想看。”他嚷,还是原来那副德性,“要不是我叔叔把你叫来,你不会来吧。”
“哦,那倒是。”默言扬眉。
“你这也叫安抚病人。好听一点,哄人也不会?”
“你教吧。”默言语气温和下来。江天眼睛也愣了愣,闪出一点神采,而后说:扶我起来。
默言小心扶他,还是碰到伤口,他又是一通杀猪叫。
“默言,我全身都很痒,难受的很。”
“我知道,我真想给你挠挠,可不行。”
“那我就想象。”江天闭着眼,想了会,说,现在好受多了。
“我现在很丑,怎么办?”
“男人干吗怕自己丑,至少你是个英雄。”
“真的吗?”江天呵呵笑,说,“默言,你还是有拍马屁的潜质,有望晋升。”
“谁想,你不说哄你吗?”
“默言,”江天拉住默言的手,眼光诚挚。说,“陪我几天,没别的想法。”
江天的伤痊愈得很快。默言现在可以每天扶着他在医院的园子里穿梭。
南方真热,4月的季节,温度已经飙到30多。木棉花开了满园,大朵大朵的花,在枝干上神气活现。空气里有被太阳晒了一天的草木的芬芳。江天说,这是个恋爱的季节,孤独的人是可耻的。
默言把便当盒放在石桌上,那里有她为他煮的烂烂的蔬菜,和烤得焦焦的鱼,当然还有美味的汤,不过汤是他妈妈做的。
江天要默言喂他。默言也依从。
江天说:过去就过去了。
默言恩一声。也许真的过去了。
我们的流年在疼痛中过去,阳光如此实在。
还有年轻的尾巴。
“老话说,没有什么过不去的,只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。”江天拍拍自己的肩,“你要有委屈,我不介意你趴在上面大哭一场。”
“啊,恐怕还没趴上去,你就惨叫一声,把我吓跑了。”
“试试。”江天斜觑着他,嘴角有一颗米粒。默言顺手拂去,江天摁住她的手,而后缓慢地,用另一个手揽住她的腰,看她几秒,他把唇凑过去。
一个混合阳光的吻。
默言在心里想:如果气温一直停留在零度,我们就成亲。
江天很快扬起头,对她身后说:妈妈,你当看免费电影呢,还带颜色。
默言转过身,看到江母目瞪口呆的样子。她有点尴尬。江母立即收回嘴,涌出笑,结巴说,继续,你们继续。
默言抿唇笑,阳光洒下来,真美好。
7
5月份,默言回德国作论文、答辩。6月底回国。江天在机场接她。
他痊愈了,脸上、身上有些疙瘩的痕迹,可并不影响他的心情。他吹着口哨。一如一年前送她,说,喜欢轻松,宁愿活得像小丑。
可他不是。
默言想自己也会慢慢喜欢这种生存。生活的沉重,就该由态度来超越。
7月1日,默言回署里上第一天班。江天回南方。他们都还要在自己的岗位作出成绩。新的生活勃勃开展。
正在默言对未来抱以希望时,邦邦给她电话了。
“默言,默言……我一直打你电话,可是打不通……”邦邦哭着,全是惊惶。
默言心蓦地一沉,一道阴影带着湿气袭来,急问:怎么了?邦邦你不要急,慢慢说,到底怎么了?你爸爸……
“你快来,妈妈死了,爸爸也快死了……”
默言赶到苏州。出来开门的邦邦又瘦又小,眼睛里全是害怕和惊吓。
默言来不及问细由,一头扎进屋里。
“爸爸在那个房间,他好几天不吃东西了。”邦邦一指。
默言惶然穿进去。
将落的夕晖从窗户平铺进来,将陆非凡的脸罩上一曾陈腐的属于铜像的暗黄色。大半年未见,他憔悴了很多。颧骨突出,眼窝深陷,下巴全是密扎扎的胡子。若非有微弱的鼻息传出,他这样跟雕像又有什么区别。
邦邦在边上说:接到妈妈的骨灰后,爸爸就病了,我和阿姨送他去医院的。从医院出来,爸爸就这样了。不吃不喝,就躺着。爸爸还有邦邦,爸爸怎么可以这样?邦邦啪啪掉眼泪。
默言将邦邦拉至怀里,安抚着。起先心钝钝的,好像无从反应;慢慢地有了些细微的痛,零星的痛又蜿蜒起来,连缀一片,雨幕一样;一股热浪蓦地腾起,翻滚到喉头,说不清是爱是怜,是怨是恨,是气是急,出口的时候都化作了一种类似于呜咽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