帝王略(131)
说着,张良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剑,青铜的剑身,寒光粼粼,他永远不会忘记……那是镆铘。他曾今在一个美艳如罂粟的女人身上看到过,就在她的身侧,环佩作响。原来这对雌雄剑,已经落入了汉帝的手中。
他站了起来,在园中来回地踱步。心中最深处的地方,已经被什么拨动了。
他轻轻叹出一口气……本以为,自己的心中早已盖上了厚茧;本以为,他如今空空如也的胸膛,只剩功名霸业,只剩以项王生命换来的荣华富贵。
一次又一次,他在楚国寂寥的夜里,无数次地问自己,为什么自己要去垓下之围?为什么他要将项王逼入死地?
他这么做的结果,却是使自己的主公更忌惮自己,使自己的身名朝不保夕。于是他说服自己,因为这是天下,天下的功勋需要他去建立。
而如今,命运的罗盘似乎再一次地转到了他的面前。它和他开了个玩笑。
他心中有些混乱,似乎有一种希望就要破茧而出,重沐烈阳。
抬眼对上张良深不见底却又静如幽潭的眼眸,张良轻轻抚上他的手背,温柔的声音似乎牵引着他:“和我一起去长安罢……”
这位友人和他相知十载,他却越来越看不透了。
他叹了口气,终是点了点头。
他和张良出行的那一日,蒯通披头散发,穿着乞儿的衣服,坐在通往长安的驿道上嘶声大哭,黄沙漫漫,遮蔽了蒯通眼中的机敏和狡黠。
蒯通捶地哭喊道:“国亡一柱,楚失一王。楚王殿下!楚王殿下!您不能去啊……”
他轻轻地落了帘子,对銮驾内的张良面无表情地说:“只不过是一个疯子罢了。”
张良微微颔首,也不点破。
半月的车程,浩浩荡荡的楚王仪仗,终于能望见长安的城垣。
挑开帘子,他远远地望见,高耸的城垣下,一个少年骑在马上,身姿英挺。恍惚便带着他回到了十七年前那个飘落梨花的春天。斯人已去,只留冢中枯骨。
他怔了怔,落下了帘子,张良似乎靠在銮驾中假寐,并不曾在意他的一举一动。
渐渐行近了,却听一人朗声道:“楚王来京,父皇已派孤在此等候多时,城中已设宴,还请楚王出驾,随孤前往。”。
他这才从有些混沌了的回忆中回神,这……原来就是那个少年的声音?张良告诉他,说太子十岁,可是他远远瞧过去,却觉得太子的身形,已是十四五岁的少年,而如今太子的声音稳重而醇厚,更不像是一个年仅十岁的人了。
銮驾停了下来,张良这才睁开清明的眼,问道:“是该你下车了吧?”
他没有说话,也没有任何的动作。
这人,是汉王的儿子,张良却对他说,这人像项王。
这句话牵引着他来了长安,如今却让他不禁踟蹰。
“楚王殿下……”车外又响起了声音。
他事项王,心力憔悴;他侍汉王,尽心尽力,却都没落得好下场。
自嘲一笑,若是此人值得他相助,他再建功勋便是……
若是此人不值得他相助,他便可挟太子以尊帝位。
建立商朝的成汤之孙太甲,不就是拜建商功臣伊尹为太子太傅,然后被伊尹扶上帝位,然后又流放的么?
如今,他于汉帝,便如伊尹之于成汤。
如今,他于太子,便如伊尹之于太甲。
历史似乎在这里再一次等好了他,等待着他去开创万世的功勋。
他冷声向外面道:“孤闻当今太子太傅孙叔通,乃授礼仪之儒生,难道未教过太子何为师礼么?”
外面响起马蹄的声音,下马的声音,然后便听见太子道:“学生刘盈,拜见楚王太傅。”
他这才微微颔首,车帘被缓缓地卷了起来。他居高临下,随着渐渐开阔的视域,他很快便见到了太子的容颜。
太子静静地站在那里,向他恭敬垂首,丝毫没有越矩之处。
他不禁一怔,张良说,太子像项王?
他远远瞧见的时候,方觉得有些像,如今近看了却并不觉得像了。项王比他张扬许多,嚣张的气焰,连耀日的光芒也遮蔽不住。太子……却恭谨地朝他躬身行礼……
他走下车去,行倒太子面前,太子仍是垂着头,他走过太子身侧,语气中满含着嘲笑。他并不知道,这嘲笑是给身前乳臭味干的少年,还是给被张良几句话便劝至京城的自己:“尔……也想荡平天下诸侯王?”
太子闻言,身形一震,猛然抬眼,却又迅速地低下了头去。他却在一瞥中看清了他的相貌,容貌肖似帝后,端正英气而面露隐忍。
让他至今无法忘记的,是那一刻瞳仁里迸发的阴沉,似乎浑浊得看不清边际,又敞亮得让人心悸。
如今过了这么多年,他方知晓,那是属于一个少年的忧患和决心。若是他当时能稍知一二,后面也就不会有那许多不在他算中的事,接连发生。
他静静地观察着太子,每次见太子从自己处下学,便匆匆离去,他方才知道,太子原来痴迷于练武。
他心中微怔,有一次他驾车去了樊府上,正闻太子随莽夫樊哙在后园中习练,便踱步去看了看。
只见太子的神气全不似在他课上般拘束谨慎,矫健的身姿,挥洒的汗水,爽朗的大笑,温和而恭谦的神态,一切一切,都让他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。
不知不觉中,脚步僵立在了那里,他回身入道樊府上的会客厅,品着并不爽口的清茶,陷入了沉思。
他也终于明白,为什么汉帝和张良,都要说太子像项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