燃案行(226)
“为何家中子嗣众多,偏偏要卖我!就因、就因我是个女娃娃?”
斐守岁开扇幻出一个屏障,遮挡滚滚袭来的怨念。
黑风悬起,吹散开墨发,斐守岁咬唇,但他不能还手,任凭衣袖在狂风里乱唱。
唱出一曲吊嗓子的山歌。
“啊啊啊啊,死啊,活啊,那些个老爷官爷,在我们死后还要我们的贞洁!什么贞节牌坊,什么烈女孝德传,都是狗屁!死后的名声,还不如生前给我一碗薄粥!”
“噫噫噫,冻死了,全部拖去乱葬岗,一个坟包,要埋四五个姑娘!头着地,腿给折了!我和我姐姐,不能在土里团圆,非要我拖着墓碑,一步一步地去寻!”
“那儿哪里是富贵的地方,游人暖?暖的是有钱的老爷夫人,可暖不了我们这种一生下来就是冷冰冰的东西。”
“俊公子啊,你知晓否?我家姑娘生前为百姓布粥,死后的白骨还要为他们筑血长城!”
“我呢,我被城里的地头蛇活活煮死,说是我不吉利,就为着半月前多吃了一碗饭……”
斐守岁后退一步,就在方才女子回话间,天旋地转,狭小通道成了戏台模样。
眼睁睁见到女子们边说话边掐住自己的脖子,在戏台上头吊死。
老妖怪皱眉,在浓重怨气中,打探一句:“姐姐?”
但无人应答。
好似方才的吐露不过破了小口的米袋子,只要用手抓牢,也就不会沿路掉米粒。
斐守岁叹息,用纸扇扇开一块圆区。
圆区之外,他看到血红的绣花鞋,垂荡在高空,乌青乌青的皮肉,偏被困一个三尺金莲。
新娘们好似一座座窄瘦的钟,下一瞬就要从天上掉下来砸中戏台中央的他。
斐守岁执扇不敢松懈,时刻注意着四周,四面八方的冷气溢出,有二胡声在戏台后吱呀。
可就二胡的声音,好不凄凉。
“我与你讲话……”
“你为何呆呆地不与我搭话……”
“相公,小姐……”
“月光凄清寒人心,阴风阵阵送悲音……”
“是谁死了?”
“死在哪里?井里?树上?一根横梁,一条白绫就够了,也算死得体面……”
斐守岁挪着步子,他走一脚,头上的新娘就跟随他慢慢地移,耳边一直在唱戏,唱的是《青丝恨》,唱的是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,但后头一句说的何人,斐守岁听不了然。
哪有什么姓甚名谁,拱手作揖福了福,只看到她们的好面貌,全然不知出处。
老妖怪从中间走到角落,新娘子们跟着他一块儿动。
窸窸窣窣,虫生躯壳,肌烂骨白,少女憨笑。
掉下。
一只肥虫。
斐守岁立马用扇子吹开她。
“姑娘?”唤一声。
“嘻嘻嘻……嘻嘻嘻……”
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
“公子呀……我们看着你哩,我们这么多双眼睛,就看你一人……”
虫子在木板上蠕动。
“公子可不要藏秘密,骗着小女子,偷吃。”
“嘻嘻,眼睛,眼睛……我们的眼睛虽然不亮,但是看人却看得清楚,哪怕公子用墨水糊了我们的眼睛,我们还会长出新的脑袋……”
“就为看公子……”
声音打远处来。
斐守岁倏地回首,看到戏台上发光的窗子。
窗子旁绕着一躯躯新娘,那些女孩子身后是破茧的蛾。
女孩子们垂头,蛾子们振翅。
白蛾子扑通扑通,赤.身.裸.体,举臂黏糊了浊液。
念的是:“娘亲,娘亲。”
难不成那个燕斋花是蛾子成精?想起她的样貌,一身雪白……
不,不能以貌取人,就算是敌人,也不该只观其状而放松警惕。
斐守岁深吸一气,看虫子成群结队,却无法靠近他。
道:“都是可怜人。”
“嘻嘻嘻……”
“燕姑娘,何至于此。”
言垂。
杂乱之声煞止,虫子们不再上前。
斐守岁得此机会,挥扇将她们吹开,耳边有女子与他说。
“何至于此?”
声音来得突然,斐守岁猛地回头,想要捉到女子。
然而他头上那玉冠不知何原因裂开,成了两半,又逃跑似的砸于地面。随后长发散落腰肢,一气呵住青衣,遮挡半面容颜。
墨发之下,现一颗淡红眉心痣。
但不见声音主人。
空荡荡的戏台子,看上去并非人偶所用。
打量,除了那亮到刺目的窗子,一切都浓稠。
斐守岁直了脊背,雾气呼得他面目累起水珠,黏上了长发,他又嫌长发碍眼,撩了下,随意别于耳后。
微微低首:“燕姑娘不是要请我听曲?”
“是呢,”声音答,“公子难道没听到?”
斐守岁拍扇:“这样的一出,算不得东道主之谊。”
“哼,公子真是苛刻。”
鬼魅似的女子声嗓,一直在戏台上萦绕。
“贾公子放心吧,无论听曲儿还是你,都逃不了了,不光她们死了,你也要陪着一块儿去呢。你与她们的魂魄将会被我困在木偶里,肉.身难以保存就都切成片儿,端去外头。”是燕斋花。
“我在人间这么多年,第一次见到公子这般的人物,虽美过万千,但叫我更想知道你心里的颜色。”
“呵呵,究竟是乌黑的,还是白的透人。”
她的语调刺在戏台上,混合二胡的拉扯:“不过可惜了,那些肉片糕点贾公子一行人都没有吃着,要是吃到了我就不必费尽心思摆阵来寻你,毕竟那些凡人都赞不绝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