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104)
王忱此时掀了坞上青帘,登上船,笑道:“方才去拜见了宋侍郎,向他问询你在何处,谁成想竟跑这儿躲清閑来了。”
岁宁擡头瞧了他一眼,不曾起身,只搁下茶杯,几滴茶水溅到了桌角。
“有失远迎,休怪怠慢。”宋聿同他见了礼,便邀他落座。
“还未恭祝二位新婚,良缘永结。”王忱又与宋聿说道,“你婚期择定仓促,我当时在会稽,未能亲自到场讨一杯喜酒,今日可否补上?”
他推辞道:“夫人厌酒,还是以茶代酒罢了。”
“我可没拦着。”岁宁兀自起身,说道,“王二公子既有雅兴,你陪他喝两杯也无妨,我回避便是了。”
宋聿道:“我晚些再陪你游湖。”
“嗯。”她点点头,提起裙摆登岸,径自走远了。
不一会儿,便有婢子送了壶汾清酒来。
待看不见了那身影,王忱才道:“瞧她一副要将我剥皮抽筋的样子,柴桑的事你真不打算同她解释清楚?”
宋聿漫不经心地晃着杯中酒,只道:“都翻篇了,有什麽好解释的?”
王忱闷闷干了一杯酒,说道:“她到现在还以为是我想害你。”
宋聿笑道:“没有过吗?”
王忱道:“当时只是做戏给旁人看罢了,不若如此,怎能骗过陆氏的眼线?再者,既收获了顾氏这一盟友,又成功骗她反水,帮你对付陆氏,还真是什麽好处都让你给占了。”
宋聿失意道:“是麽?宋氏失了荆南的势力,也确实是元气大伤。”
王忱道:“不下水,怎能捞到深处的鱼?你就莫再介怀那些小得失了。先前家君举荐你入朝为官,还给了少府丞之位,你为何不去?”
宋聿道:“我既无宦情,又无经天纬地之才,终年无所建树,何必虚靡朝廷爵禄?”
酒酣耳热,王忱“啧”了一声,“不是,你真不打算入仕了?”
宋聿用手遮住了酒杯,示意王忱别再添酒,他说道:“再过月余,我便啓程前往安陆了。建康徒繁华,不若归去。”
王忱不解:“那你诸多谋划,所求为何?”
“我想要的,都已得到了。”
“你不会真的只图谋一个女子吧?”
“是也不是。”
“你忧心她留在建康,早晚会知晓内情?”
宋聿起身出了船舱,走到船头,望着湖面上的新荷,只叹了口气。
他说:“比起刨根问底死个明白,不如稀里糊涂地活着。”
园林东边有一六层浮屠,名曰三叠塔,登上塔顶,可以俯瞰整座韶苑。
岁宁离开了画舫,便独身往三叠塔去了。现今这副孱弱的身子,只爬了几级台阶,便气喘吁吁。
好不容易登上了顶层,却发现这处还有别人。
白玉头冠,墨色大氅。高塔上的清风卷起衣袂,他此刻像个遗世独立的晔然神仙。
那人回头看她,微微笑道:“好久不见了。”
岁宁低下头,喃喃道了声:“好巧。”
陆宣道:“此处观景尚可,你与我一样,都是喜欢待在高处的人,是以在此遇见,算不上巧合。”
岁宁道:“自去年江夏一别,陆二公子无恙否?”
陆宣看着挂在她额头与下颌处的汗滴,略显苍白的面色,说道:“别来无恙,是不是该由我来问你?”
岁宁淡笑道:“幸而长公子高擡贵手放过了我,已无性命之虞,只是这副身子要恢複如初,是不可能了。”
陆宣点了点头,道:“如今该唤你一声顾夫人了。”
“嗯。”她淡淡应了一声。
岁宁觉得他神色有些奇怪,好似在怜悯。
从此世人只关注于她的姓氏,不再刻意提起她的名字。
岁宁与他一并在塔上望着风景,时不时聊些近况。其实早就是话不投机之人了,只是偶尔相逢,还得掰扯一两句。
她道:“此处清冷,风景也无甚特色,早些回宴席吧。”
陆宣没作声,依旧凭栏望着明镜似的湖面,岁宁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,目光落在了花港中的画舫上。
他意有所指:“你得站得足够高,才能不会被遮蔽了双眼。否则,便只能看到别人想让你看到的东西。”
岁宁听得云里雾里:“什麽意思?”
陆宣笑她:“你心力不如从前了,眼界也是。”
岁宁道:“所以你说了这麽多,只是为了出言嘲讽?”
他道:“不过是看你可怜,来给你提个醒。你总是这般没良心,把旁人的好心当作驴肝肺。”
尘埃落定了,岁宁见他有些落寞。
她问:“还需要你提醒什麽?”
陆宣指着远处青峰,说道:“若你在建康城中,便觉得栖霞山遥不可及,待你登上了栖霞山,愈走愈高,便愈发觉得栖霞山渺小。唯一不变的是,你离它越近,便越不可能知晓它的全貌。”
岁宁道:“非得这麽拐弯抹角吗?”
陆宣叹了口气,有些失望:“如今看来,你与聪明二字毫不沾边。”
对上她犹疑的目光,他又笑道:“不妨猜猜,江夏的官仓是谁烧的?当然,你也可以不理会我今日所说的话,就这般稀里糊涂地做宋氏的少夫人,也很好。”
一叶可以障目,蝉不知雪
如今有人告诉她,此前她所认定的一切,不过上位者精心编织的一场局。
尘世如牢笼,世间人情皆是枷锁,从始至终无人逃脱。
她将两年内所经历的所有事都抽丝剥茧,最终得到了一个完整的“真相”。
若是陆延生所言为真,江夏官仓被烧,或多或少都有宋氏的手笔。也难怪当初岁宁前往武昌郡借粮时,宋聿认定了不会有别的郡县借粮给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