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108)
“好。”
在里屋量完了尺寸,岁宁与柳莺出了门,小厮抱着布匹在身后跟着,恭维道:“夫人其实不必亲自到店里来,下一次唤人通知一声,小人便带上裁缝与布样到府上,供您挑拣。”
岁宁道:“左右也是閑着,便出来逛逛。过几日我就要离开建康,我那身衣裳须得快些赶制,其余的劳烦你送去宋府空桑院。”
小厮保证:“快则两日,慢则三日,定不会误了夫人的时辰。”
岁宁点了点头,余光瞥见柜台处与掌柜对账的女郎,竟是梁氏的女公子梁子音。
这家布庄是宋氏名下的産业,却是由梁氏的人在经营。
她有些惊讶,而那位女郎擡眼的瞬间,也同样注意到了她。
梁子音放下手头的算珠,朝她走了过来,笑道:“陈娘子别来无恙否?当时在夷陵见过一面,不曾想来了建康城还能见到你。”
岁宁嘴唇微动,尚不知从何说起,布庄的掌柜便代她向梁子音介绍:“东家,这位是宋府的顾夫人。”
梁子音眼中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,旋即向她施礼道:“原是宋公子的夫人,是我失礼了,还望见谅。”
岁宁道:“不妨事。若我没记错的话,这家布庄仍在宋氏名下,梁女公子是如何成了这儿的东家?”
梁子音道:“我从前在夷陵时,与宋氏多有生意往来,后来举家迁来了建康,将夷陵茶业尽数移交给了宋氏,宋公子便也拿了些京城産业来同我换。这家布庄,便是其一。”
岁宁探究道:“只是如此麽?不知梁女公子可有空閑,与我喝杯茶?”
看着店里客人络绎不绝,梁子音故作无奈道:“夫人也看到了,近几日布庄生意很好,我亦难有閑暇,不妨改日再叙。”
仿佛料到了岁宁想问什麽,她又说道:“熙熙攘攘,皆为利来利往。若是夫人想问我与宋公子之间的交易往来,恕我与宋公子有约在先,不能坦言相告。”
岁宁道了声“多谢”,便领着柳莺离开了。
宋府的车驾就停在路旁,岁宁扶着柳莺上了马车,却停在了车窗旁,叮嘱道:“柳莺,你先回去吧,我还有些事要办。”
柳莺疑惑道:“天色已晚,你不回去吗?”
她摇摇头,“不必担心,我办完事就回去了。另外……若宋绍君问起你我去了哪里,不必告知他。”
揽月坊,碧玉雅间。
子柳正在擦拭一把新的琵琶,时不时转轴拨动两声,调试弦音。
待调好了琴弦,弹了个琶音,她擡起头笑看着屏风前的锦衣女子。
女子心情不佳,正于花前月下喝着淡酒生闷气。
子柳问:“纷琳琅以流离,奂淫衍而优渥。你许久不来,平白无故为何送我这麽一把名贵的琵琶?”
岁宁道:“旁人不及你这儿消息灵通,我想请你替我办一件事。”
白发弗所辞,尘世徒繁华
岁宁从揽月坊出来时,将近宵禁,街道上鲜有行人。
乐坊门前停了辆马车,蓬盖下挂了一盏灯,几只飞蝇环绕。仿佛候了许久,马匹时不时跺着蹄子。
入夜的凉风吹不散酒气,不足以使人清醒。
踟蹰片刻,她还是上了马车。
车舆内悬了一盏昏黄的灯,青年男子正倚着车窗,低头看书。待岁宁落座,他才不紧不慢地擡首,将她的忧郁之色尽收眼底。
耳边车轮声辘辘,竹帘拍打着窗框,宋聿卷起了手中的竹简。
岁宁听见他说:“临近宵禁,我以为你今晚会在这里过夜了。”
她没作声,只垂着头,面上染上一抹酡红,一时表情讷讷。
静默许久,耳边又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。
宋聿捧起她的面庞,在昏暗的灯影中打量着她醉酒的酡颜,略显惆怅。
岁宁偏开脸,不肯看他。
“喝酒了啊……”他喃喃道。
他尚不知夫人因何事借酒消愁,只猜测这事一定与自己有关,便只能将人圈在怀里,一遍又一遍低声说着“对不起”。
“都是我的错,不必这样折磨自己。”
隔了好久,宋聿才听到她哑声骂了一句:“骗子。”
连心中酸楚都忍着不肯发作,那该是对他有多失望,才会如此难过?
他只在她耳边说着对不起,却不能把愧疚都说清道明。有许多事是不能宣之于口的,可哪怕所有人都守口如瓶,依旧能让她察觉出端倪。
夷陵别院里提早被遣散的奴婢,别院地下备好的密室……她仍不知晓宋聿与梁氏所谈的交易是什麽。
思及这些,怨怼化作滚烫的泪落在他的肩头。
岁宁死死扣着他的掌心,锋利的指甲抠出道道血痕。就像当年刘晟推她落水,指甲抠烂了书封的怨恨。她哽咽道:“当真是过分,置万千人性命于不顾不算,还要故作委屈来招惹我。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……”
都是这乱世中啃噬着平民血肉的伥鬼。
她恨自己将手中所有的底牌都托出了,却只见到他的沧海一粟。
他问:“还有呢?还怨我什麽?”
岁宁悻悻地低下头,说道:“还有……什麽都瞒着我,害得我像个笑话,徒然为你奔走。”
她卸了力,双手垂落在罗袖间。
宋聿想擡手替她理一理淩乱的发丝,却在看到手心的血迹时堪堪滞住。
他说:“哪里是徒然?没有你我走不到今日的。”
岁宁固执地摇头。
宋聿道:“去柴桑县之前,我劝过你不要跟着我。在夷陵城时,先生提醒你明哲保身,陆宣也曾说,荆南乃是非之地,那时你就该猜到的。分明是那麽识时务的人,临了却不知独善其身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