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归岫(109)

作者: 长衿酹江月 阅读记录

他的声音顿时轻了许多,在狭小的车舆内,只有两人能听得见。

“谁都想浑水摸鱼,谁都想趁乱去分一杯羹,四方安定时,平分到手的利不足以让世家餍足,便会有人开始挑起争端,开始打破这一方平衡。先到者先得,后来者分到的少了,就会叫嚷着重新洗牌,重新划分利益。”

先到者,是江东。后来者,是北人。

他说:“这些事,既非我,也并非王忱一己之力能左右。所以哪怕你猜到了,也不要问,不要说……”

每一个在棋局上的世家,都不无辜。

岁宁流完了泪,平静许多,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。

她说:“揽月坊的酒不好喝,我还是喜欢夷陵的菊花秋。”

宋聿扯过袖子替她揩泪,犯难道:“夷陵城都没了,我上哪里给你弄菊花秋?”

再取不得夷陵城的菊花与泉水,会酿酒的匠人也多不存于世。

岁宁皱着眉,不留情面揭穿了他:“宋氏名下有处酒肆,如今是梁氏的人在经营,不可能没有。”

他咕哝着:“被你知晓了啊。”

许久没了下文,岁宁擡头凑近了些许,尽醉醺醺,在朦胧的光晕中,看到他眼里藏着笑。

几经磨难,成了块精心雕琢的美玉,想到他从前是何种的真挚,岁宁此刻便有多想将这张假面撕下来。

“虚僞。”她恼怒着推开他的手,自顾自扯过他的袖袍拭去泪痕,将面上的胭脂与铅华混着眼泪一并还与他。

“我只能装作如此,从前那副样子夫人不喜欢。”

“会把恶人踹下水的纨绔吗?我何时说过不喜欢?”她无可奈何地看向那毫无破绽的笑颜,肆意宣洩着她的不满,“我不要你几经周折,却还要师出有名才肯发作,不想你权衡利弊只为世家利益妥协,也不需要你在我面前知书懂礼温和周到,更不要你自以为是地替我考虑……”

她自顾自说了许多,心中还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。

“原来夫人对我颇为微词。”宋聿怔愣着,胸中蓦然涌起酸涩。

柳莺所言不无道理,女子气愤之时,总会将人的过往罪行细数个遍。

他不厌其烦地哄着:“我明日替你去寻菊花秋,今日回去之后,不再想这些烦心之事了可好?”

最后哄得岁宁都没有心思听下去了,也不知他的耐心从何而来。

车轮停下时,窗边的灯晃了一下,溅下几滴热油来,被他宽大的袖子尽数遮去。

“到家了。”

岁宁慢悠悠地朝他伸手,宋聿叹口气,乖觉地搭过手,把人抱下了马车。

其动作行云流水,不知被她支使了多少次。

宋聿道:“下次再去揽月坊,我只能派人把那鱼龙混杂之地查封了。”

岁宁冷哼道:“宋公子能有这麽大本事?”

“自然没有。”他顿了顿,说,“如今还受人排挤,只能躲到安陆去了。”

她说:“宋公子撒谎的本事不曾见长。”

宋聿笑道:“不过想早些全身而退,要不然半身都得在宦海沉浮了。”

“去了安陆,作何打算?”

“外祖父年岁渐长,我谋个太守之位如何?”

岁宁呵呵笑道:“不孝子孙。”

不仅抓着宋氏的家业,连武昌郡的官位也惦记上了。

竹径幽深,穿过蜿蜒曲折的小道,吹在身上的夜风有些冷。

常青院里掌灯的婢子见了来人,慌忙低下头去。

宋聿道:“至少你不会再说我游手好閑了。”

“我何时说过?”

其实谁都清楚,身为宋氏子,有些事无法自己做决定,退避三舍也是无用的,哪里都是非之地。

不巧,他恰向往煮茶烹雪,閑云野鹤的生活罢了。

就像她明明更喜欢春日,却总在等着风雪。世事十之有九,常不遂人愿。

不出三日,子柳就遣人将她查到的东西送来了。有其主便有其仆,陆宣手底下的人,除了何钧,就没有不好用的。

彼时宋聿正在书房里收拾书卷,岁宁待在卧房,指尖轻点着桌上的信封,不知如何处置。

或许她想知道的真相就藏匿其中,触手可及。

可尘埃落定,真相似乎也没有那麽重要了。

哪怕知晓了枕边人的真面目,岁宁再也没有生过弃之而去的念头。

果真是女之耽兮,不可脱也。

两只鸟雀停留在窗框之上叽叽喳喳,一番争执互啄之后,又振翅飞远。

岁宁上前合上了窗,又把信封藏进妆奁的最底层,压在胭脂盒下。想着他来日再惹自己生气,再翻出来同他算旧账好了。

是日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。

她从衣匣里翻出新裁的衣裳,正青色的上衣,袖口与衣襟的锦缎绣上了忍冬纹,缥碧色与晴山色相间的破裙,枣褐色的系带相得益彰。

春衫单薄,衬得身姿窈窕。

她提着裙摆在房中转了两圈,快步跑出门去,到书房里寻那木讷的青年。

“绍君还在忙麽?”岁宁停在书房门口,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,无从落脚。

宋聿愣了愣神,才道:“书房略有杂乱,东西还未收拾好。”

“前几日上布庄新做的衣裳,好看吗?”她拎着裙边绕过满地杂乱,硬凑到他面前晃悠。

他点点头说:“好看。”

岁宁道:“今日天气这般好,何不出门踏青?”

听她这麽说,宋聿才想起来,今日是上巳日。他放下书卷,就着铜盆里剩余的水净手,笑言:“那我替夫人绾发。”

其出东门,便见淮水畔柳塘新霁,棹倚清溪。河堤早已聚满了年轻的男女,不断春风笑语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