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110)
青柳垂地,杨花漫天。
岁宁拉着他席地而坐,感受暖阳落在草地上的余温,任由初生的青草流过指缝。
看到绿柳之下,聚集了许多年轻的鸳侣,岁宁便也起身,叮嘱宋聿在原处等着她,兴致沖沖地去折了一枝柔软的柳条回来。
岁宁道:“今夕才肯替你折一枝柳,算不算太迟?”
宋聿盯着她递过来的柳枝,却心生惶恐:“你可知折柳相赠,是何寓意?”
她想了想,认真说:“代表……我舍不下你。”
相似的话,打破时光的壁垒,又回到两年前的上巳日。那是久别重逢的第二次相见,那时她吝啬于替他折一枝柳,还说,“自有公子的良人去折。”
从前他的私心让他这般遮掩,现今他才敢如实解释:“世间男女常借折柳表明心意,我以为你折柳送于我,是为赠别。”
“原来当时是想诓骗我啊。”她眼中笑意盈盈,“这样好了,我赠郎君一枝柳,郎君需以诗回赠。”
宋聿真想把这柳条塞回她手里,道一句:“强人所难。”
可又见她满眼期待,委实不忍拒绝。
他伸手摘下落在她头上的杨絮,又见发上隐隐若现的银丝,于是调章遣句,娓娓道来:
“此一身兮如飘絮,历春秋兮逐流云。”
“生白发兮弗所辞,远尘世兮徒繁华。”
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无终
此去山高路远,一路听倦蝉鸣。
安陆城外大片波光粼粼的水田,如碎裂的银镜,横亘在青山环绕的平原里。
江上几叶扁舟,渔歌互答,听不出是什麽山腔野调。芦苇掩映的江畔,还有几个渔夫在用罾网捕鱼。三五女郎结伴,挎着个竹篮,一边嬉笑,一边采芦苇。
一片祥和之景,总是让人安宁。
见过了沿途的荒凉破败,不知要多勉力才能守住这一小片繁华。
下了马车,由侍从牵引着进了姜府正门,绕过影壁,过几道连廊,来到后院。
扶桑与泠云侍奉在林老夫人身侧,抱着阿禾逗乐,小娃娃咿咿呀呀地叫着“祖祖”。
进门见了礼,一行人都停在花荫下乘凉。
宋聿道:“幸而今日到得早,没有让外祖母从早晨等到日暮。”
林老夫人笑言:“岂止?你如今才娶妻,不一样让我等到了垂垂老矣?”她又拉过岁宁的手,一阵怜惜,“几月不见,怎的还是这般清瘦?我便说绍君与他外祖父一样不管事,照顾不好你。”
岁宁尚不知如何接话,便听宋聿说道:“若外祖母知道她染病时是怎样一番模样,就不会这样说我了。”
林老夫人道:“你二人的新宅落成之前,且在家里住着,屋子已差人收拾出来。外祖母一定给你养得珠圆玉润,如阿禾一般。”
岁宁瞥了一眼阿禾那如藕节的胳膊,勉为其难地挂着笑,心想还是不必了。
宋聿问:“我的卧房不曾有人去过吧?”
林老夫人嗔道:“谁知你作何想的,临行前还落了锁,谁也进不去。我总不能让人将那门窗给拆了吧?”
他长舒了一口气,道:“那便好。外祖父今日还在江边钓鱼麽?”
林老夫人道:“他如今得閑了,见到个水坑都得打个窝,在江边一蹲就是整日。日暮总要差人去寻他,才记得归家。”
宋聿道:“难得不为俗世所扰,您也该学他一样,少操劳才是。”
“你只嘴上说着叫我少操劳,却又将孩子送与我照顾着,不知几时得閑。”
听她这样说,宋聿从扶桑手中抱过孩子,笑道:“那我将阿禾带走了,您可别舍不得。”
老夫人指着他笑骂:“瞧瞧,又来气我。”
刚捡来时黢黑的孩子,如今被养得白白净净,老夫人总说,阿禾眼睛生得明亮,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孩子,只是长得丝毫不像绍君幼时的模样。
岁宁与宋聿面面相觑,若是真长得像他才奇怪了。
那孩子朝她伸着手,唤她“嬢嬢”。
“阿禾果真最伤我心,还没学会叫‘阿父’,先学会叫‘嬢嬢’了。”宋聿又看向岁宁,笑问,“她叫你呢,夫人要不要抱抱?”
岁宁摆了摆手,退却道:“甚是可爱,拿远一点。”
“我便知是如此。”宋聿又忍不住叹息,知晓她其实并不想要一个孩子。
她眨了眨眼,问:“知道什麽?”
他道:“知晓孩子拴不住你。”
却把他自己给拴住了。
岁宁不置可否,她只是还不善于去应接这样的亲情。
她揉了揉眼睛,道:“舟车劳顿,略感疲乏,我想回房休息。”
老夫人便遣泠云与她一并回去,顺带安置行囊,只余宋聿在院中与长辈聊些家长里短。
岁宁再次踏入那间不大不小的寝居,不由想起些不愉快的回忆来。
入目便是竹节屏风,青色纱帘。虽说是客房,这间屋子从始至终都是为她备下的。
岁宁自顾自在窗前的藤榻上坐下,透过窗格望着天边的流云。
泠云替她摆放好了日常用具与换洗衣物,便退了出去。
直至暮色渐浓,又有人推了门进来。连敲门都吝啬,不用看也知是谁来了。
“你走错屋了。”岁宁依旧对镜卸着钗环,没擡头看他。
他沐了浴,换了新的衣物,行过之处撩起淡淡的杜衡香。
“没走错。”
她倦于起身相迎,宋聿径直走到她身旁落座,接过她拆下的发簪。
垂下的乌发遮去了白皙的脖颈,又被她拢在耳后。耳垂上的耳洞几乎愈合,依稀能看得出细小的环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