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111)
岁宁道:“出去,我要沐浴了。”
他嵬然不动,没有半点儿要离开的意思。
岁宁瞪了他一眼,问:“要赖在这里不成?”
他说:“我只是担心无人替夫人添水沐发。上一次在这里,也是我为夫人绞干头发,如今怎麽不成了?成婚不过三月,这麽快就厌弃了我。”
“……”她抿着唇不语,不知他忽然发的哪门子的疯。
宋聿又道:“我见你今日不甚开心,是不是不喜欢姜府?看来须得命人早日洒扫干净宅院,蔔一个吉日迁到新居去了。”
岁宁道:“我只是累了,不必想这麽多。”
宋聿依旧看着她,视线不曾移开过。
她叹了口气,坦言道:“好吧。我的确不善于家中长辈相与,不知晓如何付诸感情,与之相比,还是交涉谈判更轻松些。”
宋聿低声笑着:“能让你为难的事可不多。”
岁宁解下玉佩收入首饰盒,手方摸到腰间系带,又转头看向他,催促道:“真的不走吗?”
“何须回避?”他擡手抚上妆容旖丽的面庞,指腹轻轻摩挲着唇上胭脂,似在蛊惑,“收留我一晚上吧。”
岁宁道:“这里是你外祖家,你想住哪里都可以。纵是要与姜太守抵足而眠,料想他也不会拒绝。”
“我只想留在你这里。”
“也不是不行,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。”
“问吧。”
“你那屋子为何落了锁,不让旁人进去?”
宋聿收回了手,淡淡道:“屋里放了些东西,只是都与你有关,不足为外人知晓。”
她又问:“什麽东西?”
“这是第二个问题了。”他没再回答,只从她身后伸手解下了蔽膝,围裳,褪了上衣,只剩一件抱腹,露出后背渐渐淡去的伤疤。
他说:“试过了,水温刚刚合适。常青院的婢子不在,我猜你不会想让扶桑与泠云见到你这副样子。”
满身伤疤的模样。
岁宁道:“我自己倒不在意,只是怕吓着两个小女娘。”
宋聿没揭穿她,只说:“等会我替你擦祛疤的膏药。”
春末夏初,窗外虫鸣不止。隔着竹节屏风,屋内时不时传来哗啦啦的淋水声。
当真是困倦至极,蒸腾的水汽也令人昏昏欲睡。
沐浴之后,岁宁裹了件外袍从屏风后步出,见那人把妆奁中的祛疤药全都翻出来了。
宋聿手上拿着一封未拆开的信件,正偏着头,一言不发,满脸疑惑地看向她。
“别看啊……”岁宁忙扑在他怀里,一把夺过信封。
湿淋淋的头发带过一地的水渍,此刻湿发又搭在两肩,浸湿了衣领。
宋聿问:“信封里的是什麽?”
“你不会想知道的。”她收起了信封,笑盈盈道,“只放在这里,谁也不许动它,若让我发现你偷看了,绝不姑息。”
“好。”他不敢再多言,起身去拿帕巾裹住她的湿发,绞干发上的水珠。
岁宁颇为满意:“如今倒乖觉,不刨根问底了。”
“夫人有言在先,我哪里敢问?”他低着头,声音沙哑,“我只想知道,你还会走吗?”
“不会。”她斩钉截铁道,“为何这样问?可是因为当初折柳赠你,让你生了些许误解?我当时真的没有别的意思,就只是想了却绍君一桩故去的心愿罢了。”
他说:“但愿如此。”
岁宁问:“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对,惹得你患得患失?”
“许是因为,你从不守约。”
“哪有?”
轻飘飘的两字,惹得宋聿更生气了。或许她并不记得自己失了哪些约定,也忘了自己许下了什麽承诺。
他提醒道:“从前答应了每年为我煮一碗角儿,去年冬至就忘了践行。”
她心下一骇,确有其事,只得低声解释:“我当时在顾府学规矩,不是故意忘了的。”
“何时补上?”
“明日。”
“好。”
岁宁问:“只一碗角儿就值得你记挂这麽多年?”
宋聿说:“我以为你专程记得我。”
她忍俊不禁,只说,当年不过刚好剩了一碗角儿给他,谁知他反手就拿真心示人。
得知真相后,他许久都没有再说话,许是失落,又或许是在生气。
看着他眼睫低垂,欲言又止的模样,岁宁揽着他的脖子,在紧抿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,哄骗着他:“但我保证以后每一年的角儿,都是专门为你做的。”
他笑逐颜开,说道:“其实也不必这般坦诚,好听的假话也是可以听一辈子的。”
头发被擦得半干未干,岁宁拿过他手中的帕巾扔到一旁,抚着他微微发烫的耳廓,问他:“你喜欢我什麽呢?”
或许世间女子大多爱问这麽一句话,如今她也不能免俗了。
他认认真真地思忖了许久,最后却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见她要生气,宋聿又忙找补:“记不清是哪一日,我见你身上沾满雪尘的狼狈样子,竟荒唐地觉得你生得很好看。”
青年眸光清澈而诚挚,不似有半分作假。
她差点儿就溺在这缱绻的氛围里了,谁知他还得添一句:“许是天太黑了,看不清,被灯烛迷了眼,就这麽误了一辈子。”
然后他就挨揍了。
“我错了。”他忙道歉。
“错哪儿了?”
“错在不该让你主动的。”他听见自己这样说。
“什麽?”岁宁也以为自己听岔了。
下一刻身子悬空,被他打横抱了起来,置于床榻上。罗帐落下,烛光又暗了几分,映着他的眸光忽明忽暗,让人分辨不清他此刻的神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