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113)
宋聿问:“所以呢?陆氏从我手里分去的地盘,如今还要让我夫人去打理?”
岁宁道:“许是因为我曾替你处理过武昌郡下几个侨县的事务,恰有些许经验,举手之劳,又能消除南北士族之间的芥蒂,何乐而不为?”
“须得你亲自去麽?”
“夫君若不放心,可与我一道过去。”
宋聿扶着她的肩,让秋千停了下来,矢口否认道:“我何尝不放心你?”
岁宁试探道:“那我当真去了?”
宋聿只看着她,不语。
从前也阳奉阴违多回了,如今又来过问他的意见,实在多此一举。
她真正想做之事,旁人从来拦不住。
岁宁侧头看他,问:“为何不说话?”
宋聿只问:“几时可归?”
岁宁道:“未有期,但我一定在冬至前赶回来。”
“亏你还记得。”
从炎炎熏夏到荆南落下第一场雪,岁宁亲眼见着一片废墟有了生气。
荆南虽然依旧民生凋敝,但也渐渐有了人气。
被战乱毁去的商路重新清理了出来,荆州与蜀地、江州之间的贸易往来也渐渐恢複。
社稷倾覆难複,此后偏安一隅,诸夏再禁不起腥风血雨。
其实西陵郡的诸事不必由她亲自打理,岁宁更多时候是在与陆宣下棋,谈着陆氏与宋氏之间的交易。
临水的轩榭里,常闻落子之声。
细雪自幽深的苍穹纷纷扬扬落下,世间一片皑皑。
火炉上架着一炉茶,氤氲着清幽的梨茶香。
岁宁捧着个手炉掀帘入屋,诧异道:“你如今怎麽也学着喝茶了?”
陆宣不曾给个确切的答複,只道:“心随境转,你都肯学下棋了,就不许旁人也有所改变吗?”
她从前从不愿撚起棋子。
只因有人曾说过,棋子无心,可以随意拨弄,可人心瞬息万变,是以不可拿棋局做比拟。
岁宁道:“过几日我便啓程回安陆了,荆南诸事,待来年再谈。”
陆宣微微颔首,示意她落座,“今日得閑,再下几局棋吧。”
岁宁放下手炉,拢了拢狐裘,说道:“我不过学了几月的棋,亏你有耐心,愿与我手谈。”
他道:“幸而你学得快,若换做是何钧,我定会被他气死。”
岁宁笑道:“何将军武将出身,何苦为难他?”
陆宣笑骂道:“吩咐他的事,十件有九件事搞砸,我如何不气?”
“我惹你动的气,也不比他少。”
“自然,也不知某人如何容得下你。”
棋子似繁星散布,陆宣于棋局上也是只守不攻,云淡风轻。她学棋不久,故而陆宣也只循循善诱,引着她如何布局,见招拆招,进攻夹断。
不论是作为盟友,还是良师,都无可挑剔。
岁宁撇了撇嘴,道:“我回去途中,可别再偷偷使绊子了。若让我误了期,失了约,惹得家中那位生气,明年的交易可就做不成了。”
“噢——”陆宣意味深长道,“我以为你不知道呢。”
她怨道:“也不知你与他之间什麽仇什麽怨,彼此都与对方过不去。”
陆宣问:“你当真全然不晓吗?”
她愣了愣,随即落下了最后一颗棋子。
“还是那句话,我与陆二公子之间,只容得下共同的利益。”
安陆亦是一片银装素裹。
怀澄园外拴了一匹青骢马,马儿也在雪天里冻得直呼白气。
庭院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,青年执伞迎出门来,见着立在门口的女子,不由怨道:“为何不早通知我,使我不得远迎?”
岁宁笑道:“我怕夫君的远迎,是远赴西陵去迎接我。”
他攥着岁宁冻得通红的指节,领着她一并穿过低啸的风雪。
“此去西陵千里迢迢,一路风雪交加,当真是疯了才会骑马回来。”
屋内炭火已经升起来了,岁宁解下雪帽,脱下斗篷,细细掸去身上的雪粒,拢袖坐在火炉旁。
她说,“无妨一路风雪紧,但愿瑞雪兆丰年。”
见他眉宇间的哀怨消散不去,岁宁便又说道:“更何况,冬至快到了,车驾太慢,唯恐愆期。再者,想着是为见你而来,一路便不觉得风雪凛冽。”
他闻言淡淡一笑:“我以为商人重利轻别离,没成想还记挂着我。”
炉中炭火“噼啪”作响,燃得正旺。烟气燎了上来,岁宁背过身去,被烟呛得直咳嗽。
“又犯咳疾了?”
“没有。”
他出门唤人去烧些热水,再回来时,她已抱着貍奴在炉边烤火。
围炉坐谈间,她与宋聿讲了许多荆南之行的见闻,然后又问他今年安陆的境况如何。
宋聿答:“今年收成不错,万亩丰登,也无流寇来犯。”
说着,他又低头看了看岁宁怀里的貍白小猫,补上一句:“更无硕鼠偷粮。”
岁宁道:“荆南也大抵如此。只可惜——哪怕盐粒如积雪,米粟成山,江水皆是酪浆,百姓也难分上一口。究其缘由不在粮食多寡,凡是可图谋的利,都掌握在了上位者手里罢了。”
“唯有自然之物,最是公平。江上清风,山间明月,从不独属于一人,能教世人都分得几分月魄。愿世间君子也如皎皎明月,好将碗中琼浆多倾与世人一些。”
宋聿静默地看着她,听她一字一句描绘心中愿景。火光映在她眼眸中,潋滟生光,看得他恍了神。
她眼中有山川草木,日月星辰,分明没有半分野心,却好似将世间万物都囊括。
或许有的人生来就属于广袤的天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