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22)
陆宣纵料到了她的反常,却也无心顾及,依旧朝临榆轩走去。
宋聿与王恪又开新局,见了陆宣,王恪忙起身同他互相行礼,又拉着他一并落座。
一反平日里的谦逊,宋聿此刻连头都没擡,话语也陡然刻薄了起来。“我知晓你为何而来。”
陆宣笑问:“所以,宋公子言下之意是?”
“还请陆二公子,先容在下与王公子下完这一局棋。”他许是还在因武陵的事恼怒,故而也没给陆宣什麽好脸色。
陆宣便负手静待在一旁,观棋不语。
只是王恪却纳了闷,上一局对手还云淡风轻,只守不攻。这一局则见招拆招,进攻夹断,杀意更甚,不留半分情面。
棋子似繁星散布,王恪很快败下阵来。
见他投子认输,宋聿神色自若,拱手作揖,道了声:“承让。”
“佩服。”王恪连连叹气,又起身离席,道,“既然二位还有要事相商,王某便先行告辞了。”
陆宣见他好似落荒而逃,不免觉得有些好笑。
“陆二公子,请吧。”
陆宣一手支在棋桌上,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愠怒的神情,“我倒是好奇,宋公子愿给盐商三成让利,哪里还有的赚?”
宋聿道:“宋氏少些谋利,当地盐业的课税便可少捐些。”
听了这番见解,饶是连陆宣都忍不住恭维一句:“绍君竟有如此气度,陆某自愧弗如。”
“在下不才,承蒙父祖照顾,在蜀地颇有根基,才拿了临邛盐业的管权,加之荆南商道的便宜,才能多省下几分利。”宋聿侧过头看他,“至于地利与人和,贵府占了几样?”
陆宣讪讪笑道:“这倒是,陆氏哪哪都输了。不若改为合作?运盐的商道上,也能少些绊子。”
宋聿拢了拢袖,冷笑一声,“陆二公子可算不上光明磊落,在下不愿同你交易。”
“除了陆氏,宋公子可还有更好的人选?”
宋聿又说:“在下听闻陆二公子身边有位陈姓的谋士。”
陆宣眼中笑意淡了,质问道:“宋公子这样的人,也会对她感兴趣麽?”
宋聿垂首拨弄着棋盘上的云子,瞧不出是怎样的神情,陆宣只听他说道:“陆氏若想分这杯羹,可否让她亲自来同我谈?”
青山似茧,只道风月误人。
宋府那间院落的竹柏依旧常青。
探出墙头的枝柯落下大片浓荫,笼罩立于墙下的身影,竹柏的碎影在他眉眼流动。他亦仰头望着透过枝叶缝隙的光,经年累月的思念,落在了一个盛满泪的眼眶。
宋聿以为自己早该忘了,可是那枚褪色的平安符悬于窗前多年,那人不曾带走的玉印被摩挲得名字都模糊不清。
就好似胸中长了条即将愈合,却又开始发痒的疤。
他曾沿着许多流民的印迹去寻,怕她死于兵荒马乱的郊野,怕她寻不到山河辽阔天地自由,却唯独没有想过,她总归还是留在了建康城里。
几日前在陆府见到她,云鬓花颜,早不似当初的瘦骨伶仃了。听旁人说,那是历阳陈氏的女公子,世人总传她与陆宣之间种种不清不楚的关系。
她原是成了陆氏的幕僚,不知情者,还以为她成了豢养在后院的姬妾。
原来在建康城中处处算计宋氏的是她,在夷陵给宋氏使绊子的也是她,可是在陶府宴上设法保下宋聿的也是她。
宋聿早该知晓她柔顺媚上的面孔下,藏着颗大逆不道的野心,知道她不甘折辱在一方狭窄的庭院里。
所幸,她如今独当一面,再也不必狐假虎威了。
就这般沿着院墙走着,不知不觉到了栖春居。
周其清正于庭前悠然踱步,见了宋聿,不由笑道:“今日又来喝茶吗?”
宋聿恭敬向他施了一礼,道:“劳烦先生今日再煮一炉茶了。”
周其清问:“近来又有忧心事?”
宋聿垂眸道:“我于陆府,见了位故人。”
那位道长豁然开朗,笑问:“莫不是当年那位女郎?”
宋聿惊诧地看了他一眼,道:“先生当真料事如神。”
“除了她,还有谁值得你称作故人?”
闻言,他静默不语。
周其清又道:“我初见她时,便觉得,她非下尘之人。”
宋聿怔了片刻,才道:“她如今是陆氏的人,倒是在建康城混得风生水起了。”
周其清扫了些枯叶来引火,回头又见他坐在檐下垂头丧气。
“既已得见,她又安好,何故烦忧?”
如今江东士族与北方世家,可谓水火不容。宋聿从未想过,会以此立场再相见。
他道:“如今宋氏与陆氏两家的关系,先生是知道的……”
“那又何妨?”周其清一面扇着炉火,一面云淡风轻地笑着,“是你们两家争的利,同她又有什麽关系?”
“没什麽关系麽?”宋聿苦笑,“您的学生,可是在她的手底下吃过不少苦头。”
话虽如此,周其清却看穿了他的心思。
“你在怨她吗?是因为她帮着陆氏对付你,还是因为当年她弃你而去?”
宋聿没有说话,只看向院墙外的青山,天边浮云尚不曾褪尽,却觉得那沉静的翠微似茧一般将人裹挟,不知前路,更不见山外又山青。
周其清倒了杯热茶,推至他面前,哑着嗓子悠悠说道:“莫要怨她,当年之事,是我教她这般做的。”
“为何?”宋聿盯着桌上冒着热气的茶,有些不可思议,“先生为何要如此?”
“不若如此,你当年会走出常青院麽?”周其清道,“你如今能在建康城乃至荆州占一席之地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