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23)
宋聿一时哑然。
那位道长又说道:“今日之果,恰证明这一步棋,我走对了,不是麽?”
容雪院的簌簌落樱与她的憔悴堆积了满地,岁宁整个人裹在裘衣里,提笔行书,身旁茶炉滚沸声中,时不时夹杂几声低咳。
“今年似乎更冷些,也难怪你病得这般早。”
陆宣在院里坐了许久,却踟蹰着,许多关于她的秘密都不曾问出口。
岁宁搁了笔,望向庭中枯叶,“说不定吴地要闹寒灾,去年的存粮,还够吗?”
“若是边地不起战事,兴许还能撑过今年。”
“只剩这些了麽......”
“盐业的事,许是谈不拢了。”
“宋氏依旧不愿松口吗?”
陆宣没回答,只取出个嵌着螺钿的小漆盒打开,置于桌案,一时流光溢彩,榆钱大小的数粒海珠整整齐齐地码在盒中。
岁宁捏起一颗玉润的珍珠放在阳光下打量,眯着眼笑道:“二公子可不会有閑心送我这些东西。”
“那不妨猜猜,是谁送你的?”
岁宁不解地看向陆宣,他平日里可不会像这般拐弯抹角。
“宋氏的人。”他神色如旧,却又好奇地察言观色起来,“听闻你病了,送了盒珍珠给你入药。”
“成色这麽好的珍珠,拿来磨粉入药?”岁宁嗤笑了一声,又将那珍珠扔了回去。
她提了笔,又继续伏案。似是不屑于这份贵重的礼,又像是不愿茍同这般奢侈的行径。
本着已经放弃这分利的想法,陆宣才将忍了许久的话宣之于口:“宋绍君,他指名道姓要见你,说只愿与你谈。”
回应他的,是她笔尖洇在纸上的大片墨迹,以及长久的沉默。
风吹落叶的声音好似在耳边切切察察的私语。
陆宣攥着拳头,缄默了许久,才故作不经意地提起,“这位宋公子对你的态度,似乎不一般。”
岁宁早该料到宋聿会想见她,也该想到陆宣总有一天会问起。
“过往之事,二公子以前从不会问起。”她撤下洇墨的生宣,随手铺开一张素洁如新的纸页。
陆宣瞧她眼中平淡无波,又继续问道:“如今呢?你可想说?”
岁宁理了理额发,淡笑着看向他:“我与那位宋公子的事麽?”
“当真有......旧情?”
岁宁放下笔,将手拢进袖中,正襟危坐,道:“我曾是宋府的奴婢,初遇二公子时,怕被当作逃奴打死,所以不敢说。于他只有主仆之谊,仅此而已,没什麽好遮掩的。”
陆宣又问:“若单单只是主仆,他又为何执着于见你?”
她满不在意地笑笑:“我如何知晓他的心思?二公子怎麽不去问他呢?”
陆宣叹息道:“去了,宋府闭门谢客。”
可是陆宣太过清楚,宋氏的长公子为何会记挂一个女子。
他又说:“坊间有传言,‘宋氏有伧奴,善辞赋,好文章,聿甚怜爱之。’莫非说的是你?”
岁宁眉头一皱,眼中盈满沉思:“从哪里听来的传闻?我怎就不知晓?”
莫不是捏造了则传言来诈我?想着想着,她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。
陆宣又问她:“是旧主害你落下了这般顽疾?”
岁宁抿着唇默不作声,既不回答也没否认,陆宣心下便已了然。
“你不记恨他?”
她仰起头,眸光闪动着:“若是恨,便该连带着世间权贵一并恨了。”
“竟是......如此麽?”陆宣垂着眸,却是开始怀疑起己身来,他又道,“我不过担心,你有朝一日会站在宋氏那方。”
“二公子当真容不下宋氏吗?”岁宁言辞恳切,“若你想要利,我替你谋便是。只是二十余年了,北方士族已早有根基,并非我有心偏私于旁人,我只是......只是不愿见你长久陷于内斗之中。”
“吴郡四家,顾陆朱张,哪一个不觉得自己是江东的主人?一群不请自来的伧人占了我们的地盘,反倒劝主人要大度,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。”他的声音陡然淩厉,似是要将平日里不敢言说的怨都诉尽。
许是这话中伤了她,她垂着头低声言语:“可我,也是北人啊。”
“你又不为自己谋私,同他们怎麽能一样?”
闻言,岁宁一时不知如何反驳。他凭什麽觉得,一个北人会毫无保留地帮着江东士族?又有几个世间俗人会不为自己谋私呢?
天真。
自然是有所图谋,才会帮你。
她又絮絮叨叨地劝导:“指不定到了灾年,胡人还会来犯......二公子,可否将旧怨放一放?”
“至于盐业的事,宋氏既已开了口......”
陆宣拦下她,“你尚还病着,理他作甚?”
“我可以去同他谈,只是......”
“待到开春之后吧。”虽是在同他说话,岁宁的目光却飘向了窗外。
“若他执意要等的话。”
层林尽染的栖霞山惊起一群飞鸟,打破万籁俱寂。
每逢四时更叠,连青山都改换了颜色,更何况人......如何能守着本心,一成不变?
连岁宁自己都忘了,自己可曾为他做过什麽,那人的固执,又是从何而生。
三年来,她极少听到那人的消息,每每擦肩而过,也是避之不及。
可是在鹹和四年的冬日,关于宋氏的风言风语传得满城皆是。
饶是躺在病榻上,未尝踏出过院门,岁宁也偶尔听到婢子们私语。
大抵是说,宋氏的那位长公子性情孤僻,乖戾嗜杀......三年前,宋府的管事刘晟便是死于他手。
岁宁喟然叹息,他当年到底还是替她担了罪责,背了骂名。至于宋府逃奴的事,却是无人知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