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27)
陆宣眸光颤了颤,却未倾吐一言,只是常年挂在腰间珠串的细绳陡然断裂,晶莹润泽的红玛瑙珠子滚落一地,还有的落入了水中,再也寻不到。陆宣只撚起一颗碎珠,地上对散如稀星的珠子视而不见。
岁宁惊讶道:“还真被我猜到了?”
陆宣神色一敛,冷声道:“你僭越了。”
“二公子不说,我如何能帮到你?”
陆宣脚步一顿,却答:“斯人已去,你帮不了我。”
踏过满地的红玛瑙珠子,那落寞的身影渐渐远了。
原是听闻了故人新丧,难怪他今日醉得潦倒。岁宁亦无心抱怨这位不务正业的上司了,躬身替他将地上散落的珠子一粒粒拾起。
旧忆已经远去,岁宁只依稀记得,她曾侍奉过的一位女公子,也曾爱极了这些红玛瑙。
宋氏去年刚落成一座山水园林,名曰“韶苑”。园中设十二景——镜湖春帆,湖堤春晓,曲桥凤荷,临湖水榭,桐荫廊桥,红杏书斋,闻莺柳浪,东篱花藻,花港云归,晴岩听泉,环翠竹亭,以及浮屠揽胜。
权贵人家以此造势,装点自家门面。于是趁逢春之际,邀各家子弟移步韶苑观景。
“姜夫人可还认得出我?为何刘晟之死没有被追究?我逃了之后,公子又是怎样瞒天过海?”一路上,岁宁问了他许多问题。
可宋聿给她的回答只有一句:“既已过去,何必再问?”
园中移步换景,岁宁却觉得索然无味,“如今这般奢靡,树大招风啊,莫非宋氏也想到明面上同那些世家争一争?”
“我虽从不做此想,可是族中的心思早就摆明了。”
宋聿与她停在覆华池旁,朝池中金鲤撒了一把饵,一时群鲤围聚争食,在水面漾起圈圈涟漪。不下水,哪能瞧得见暗处的鱼?
岁宁问他:“那麽公子又作何想?”
“我若告诉你,岂不是等着你在背后捅我一刀?”
“既不信我,又何必携我来此?”
宋聿诚恳道:“韶苑落成匆忙,好在景致不错,我以为你会喜欢的。”
岁宁不屑地驳道:“须知这些游园雅事建立在何物之上,我为何要喜欢?”
宋聿笑问:“何时利益也难入你心了?”
岁宁凝视着水中的倒影,云霄髻,攒珠冠,金缕衣。什麽时候她也变得同世家权贵一般了?那本该是她最痛恨的人,一群吮食万民骨血的人。
她收回了视线,认真道:“从来都不能。”
不远处,一群婢子窥着宋聿身旁的幂篱女子察察切切。
“长公子带回来那位幂篱女子,听说来自陆氏。”
“那不就是陆二公子身边那位......”
“怎麽会和我们公子扯上关系?”
“此事要不要告知夫人?”
虽隔得远听不真切,岁宁大概也能猜到,她们在谈论自己。于是她又忍不住讥讽道:“宋府的风气倒是一点没变,也只有公子这般大度,才会纵着她们私语。”
宋聿道:“你不喜欢听,我让她们噤声便是。”
岁宁索性直言:“是麽?我还以为是公子授意的,这些閑话会传到谁的耳朵里?”
宋聿闻言讪讪,“女郎心思玲珑,自是瞒不过你。”
岁宁问:“公子今日携我来此,也是作挡桃花之用?那我可真成了阻着姜夫人相看新妇的罪人。”
宋聿笑言:“正有此意。”
岁宁暗自腹诽,权贵之家出浪子,却也出情种呢。至少在这件事上,同陆延生也算势均力敌了。
净山路远,佛前却乞真心
“这便是——公子要我办的事吗?”
“不若如何?”
岁宁难免讶异,分明暗地里争得你死我活,明面上却只揪着些琐事。她倒想在这府里窥些有意思的秘密,奈何身边人亦步亦趋。
她又试探道:“公子是否知晓,陆氏在宋府安插的细作?”
宋聿不以为意,“你不就是麽?”
“......”岁宁略恼,“那除我之外的呢?”
宋聿轻笑一声,悄言道:“早就是死人了。”
岁宁回首看他,此人依旧一笑如春,声若温玉,却令人不寒而栗。
从前,他是害怕死人的。
当年之事总归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芥蒂。
于是岁宁又清醒地意识到,他已不複年少,绝无可能再将一颗纯粹的真心捧献于她。
能在这建康城,乃至荆州占有一席之地的人,怎可能心慈手软,又怎会毫无野心。
姜夫人由侍女搀扶着走过廊桥,与一衆年轻女郎于檐下赏花。宋聿与她遥遥对视一眼,唤岁宁道:“走吧。”
岁宁问:“到哪儿去?”
宋聿道:“去寻个清净地,省得有人扰了你的兴致。”
看到廊桥上的紫衣妇人,岁宁顿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。看来这麽些年,他的芥蒂从未消减。
岁宁调笑道:“指不定她身边有公子未来的新妇,不亲自去相看相看?”
宋聿面上瞧不出什麽情绪,只道:“既如此,叫你来有何用?”
岁宁不敢答话,默默跟在他身后,沿着曲折的石桥穿过满池凤荷,来到幽篁掩映的竹亭之中。
尘世徒繁华,唯有此处清幽。
宋聿在琴桌前落座,擡眸看她。
“今日不谈交易,可否?”
岁宁反问:“若无交易,我为何要来?”
宋聿低眉信手抚着琴弦,一语未发,似是在替她惋惜。
思及那日的泠泠琴音,岁宁问他:“那日公子是否也在揽月坊?”
宋聿神色淡然,“猜都猜到了,何必问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