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28)
“我......”
最终那些有关立场与利益的话都未说出口,她便静坐在宋聿身侧,听他抚琴。
可琴声止息了,他非但不弹琴,反而转头看她,“若是不为陆宣办事的话,你想要什麽?”
于是她答:“荆南商道的过关文书。”
她如实说了,宋聿却笑她:“这麽沉不住气啊?”
他又认真地问了一遍:“我问的是,你自己,想要什麽?”
岁宁沉默着,想着那些大逆不道的话。
想要掠夺于民的权贵都死尽,想要替世间平凡人一条生路,这些,可以说吗?
可她做不到这些,如今都还在权贵手底下过活。
岁宁叹了口气,道:“公子不必再为我费心思了,待此间事了,我只想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”
宋聿不免笑她几分天真,既同陆氏沾染,竟还想着全身而退。
“能否告诉我,你当初怎麽同陆宣扯上了关系?”
岁宁摇摇头,“公子不让我问经年旧事,可否也别再问了?”
那些个旧忆,无论怎麽去想,也只余酸涩了。
“随我回常青院吧。”宋聿拂袖起身,紧接着便有仆从过来将古琴收入避尘袋中。
“去取你想要的东西。”
暖风轻拂,石栏外竹影摇曳,此处春色正好。
沿着一路树荫,踏过染苔的青石板,记忆中那个四季常青的院落渐渐近了。只是再没有堆积的落叶与纤尘,婢子们端着水盆,提着扫帚来来往往,将常青院里外收拾得纤尘不染。
这座院子同它的主人一样,添了几分人气,不再似从前的冷清。
她立在门前许久,直至身边人提醒,“怎麽不进去?莫不是近乡情怯?”
岁宁横他一眼,他脸上的笑意却更甚。
藏满经卷文书的书房,除了略显陈旧的木案与柜子,其余未曾改变。
过关文书展于书案上,只是尚未加印。
某人的目光,一旦落在了那份文书上,就再也没移开过。
宋聿从匣中取了方玉印来,慢条斯理地蘸了印泥,又推着岁宁到案前坐下,执她的手,郑重落下一方红印,遂即笑道:“倒是我疏忽,怎的还劳烦女郎亲自来钤印?”
岁宁未来得及舒口气,便又听他说:“这两成利,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给的。”
“你想要的,我给你了。那你知道,我想要什麽吗?”
她侧过身,避开他的目光,“我怎会知晓公子想要什麽?”
闻言,宋聿眼中哀怨再也藏不住,“还真是半分诚心也无。”
同她谈什麽真心呢,倒是财帛更切实际些。
“公子不说,我如何会懂?”
宋聿沉吟:“若凡事都皆宣之于口,便了无意趣。”
可岁宁不欲同他打什麽哑谜。
合上文书,略过他行至窗前,见悬着一对平安符,其下系上了新的玉环。清风吹拂,撞玉声鸣。其中一枚晒得褪了色,岁宁尚记得这件旧物。
“既有人替公子求来了新的平安符,从前那个早已陈旧,扔了吧。”她轻声开口,声音却沙哑了。
“什麽别人求的?”宋聿快步走了过来,难掩不满地宣洩,“那是我去求的,替你求的!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岁宁怔愣少时,却又归于平静。
“原来我这样一个骗子,也值得公子的诚心叩首啊。”
宋聿神色淡然,“不值。我自然是走上去的。”
岁宁略略偏过脸来,总觉春风迷了眼,连眼前人的模样都瞧不清了。岁宁伸出手,不顾他阻拦扯下了抹额,再遮不住他额上的新伤。
“假话。”
宋聿拂开她的手,背过身去,低声道:“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。”
“因何对我有愧?”
“你那麽恨权贵,那麽恨宋氏,我总该做些什麽......”
“债不能消,恨不能泯,公子又代他们愧疚什麽?”
宋聿扯过她手中的抹额,重新系回头上,苦笑道:“那便当我年少癡傻,不必管我做了什麽。”
“我今日在宋府待得够久了......”
宋聿没让她继续说下去,将那份文书交到她手中,“我的诚意,已经在这里了。”
“岁宁,你可愿意留下?”
“一辈子躲在你身后,一辈子藏在常青院里吗?我不愿如此。”岁宁后退了一步,“再者,我与公子所求之物,终究是不同的。”
“你所求何物?”
她始终逃避这个问题,“同样的话,公子问了许多遍了。”
“你害怕陆宣发难?”
“无论是在战场还是闾里,我都敬重他。”岁宁矢口否认,“比起陆延生,公子更应忌惮的,是陆灵远。”
宋聿蓦地笑了,“这便把你的主家给卖了?”
岁宁较真道:“早在三年前,我就没有主人了。”
“那麽你,为何不去寻当初的天地自由?反而为陆宣卖命?”
她的目光越过眼前人,透过窗棂,飘向更远的栖霞山,怅然道:“尘世如牢笼,世间人情皆是枷锁。官吏为虎作伥,流寇烧杀抢掠,饑民易子而食,哪还寻得到安宁乡?”
她望着远山,而身后之人在看她。
背负了多年心计的青年又登时释怀,原来她心中所求一直未变。
“会有的。总会寻到的。”
宋聿从书架上取了部《诗经》来,翻至扉页,其中夹了张字迹密密麻麻的发黄纸页。
其上的钤印让岁宁一眼认出那是一纸典奴契,惊诧之余更多的是惶恐不安。
她是被杨氏转手卖到宋府的。
只听他云淡风轻道了句:“瞧瞧,你从前的主子当真狠心,卖的还是死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