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29)
岁宁却摇头,“我从前的主子,是个极好的人。”
宋聿有些好奇,“是什麽样的人能得你的赞誉,连我都比之不及?”
她依旧是摇头,不愿回答。
可岁宁没听到他威胁的话语,下一刻便见他就着烛火将那典奴契烧了个干净。
“从此,便借着历阳陈氏女公子的身份,做你想做之事吧。”
岁宁望着火中余烬,无言之中,怔怔淌下几滴泪来。
不过是他顺手而为之的施舍,宋聿低头看她泪眼婆娑,忍不住笑道:“陆宣知不知晓他的谋士动不动就哭?”
欲走之人留不住,该走之人留不得。
旧年未能说出的赠别之言,时至今日才道出口。
他取下了悬于窗前的一对平安符,收入锦匣,低眉说道:“我明日便要去往荆州了,日后重逢,断不会因你再手下留情。”
徐府的新丧还不到半年,徐氏二公子徐晔,便又续娶了新夫人。
丧妻的是徐晔,守丧的却是陆宣。那个冬日他戍守在边地,连为故人奔丧吊唁的机会都没有。
一时间不知道是可笑还是可悲。
岁宁得了文书交给陆宣,后者瞧都未瞧一眼,便随手搁在桌上。
“二公子今日又饮酒了?”
陆宣道:“徐晔取了新夫人,便上徐府喝了几杯。”
岁宁怔了少时,问道:“徐晔的夫人,不是杨氏的女公子吗?”
陆宣苦笑着,“原来你也知晓啊,你也还记得她。”
“嗯。”岁宁点点头,“他二人和离了麽?”
陆宣垂着头,过了半晌才低声吐出一句话来:“她去了,去年冬日去的。”
未等岁宁想明白,他又摔了酒坛,怒骂道:“该杀的徐晔,老子求而不得的人,他竟是半点也不珍惜。”
他今日醉得彻底,才将心底的话宣洩出口。
岁宁终于懂得了,当年陆宣的目光为何会落于一个流民身上,原是透过她,看到了故人的影子。而那位故人,恰好是岁宁的昔日旧主,杨氏的女公子杨絮。
可世人不记得那位惊才绝豔的女郎了,她死后所背负的,唯有一个善妒的骂名。
岁宁蹲在陆宣身侧,一字一句狠戾地说道:“是啊,此等负心之人,二公子可千万别放过了他。”
风吹杨柳絮,故人何所依
又是一年四月,满城风飘絮,如绵雪铺满路。
岁宁依稀记得,被杨氏女公子捡到的那天,也是这样一个时节。
那当真是位极为良善的女子,杨絮从未过问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民为何会私藏一枚金印。她只说,“岁宁,便是岁岁安宁。从今往后,便用作是你的名字罢。”
杨絮教那个孩子识字,閑时会与她共谈策论,让她在书卷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广袤天地。
可惜好景不长,杨氏女公子的十六岁那年,徐杨两家定了亲。为了家族的利益,她被迫嫁给了京城穷奢极欲的纨绔。
徐府的内院姬妾成群,可世人不会说徐氏二公子的骄奢淫逸,他们只会穿杨夫人的善妒。
唯有岁宁知晓,杨絮并非真的妒忌府上的姬妾,她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她们。
正因徐晔的恶名在外,她才没有带着岁宁一并嫁去徐家。
谁料想,曾侍奉在杨氏女公子身侧的几个婢子,在她出嫁后的第二月,便被主家发卖了。
为奴七载,岁宁如同蒲柳,坚韧地捱过了一年又一年。只惜佳人薄命,岁宁未能再见杨絮一面,她便已如同柳絮一样,被风掸落枝头了。
岁宁站在陆府的高墙之内,望着飘飖的柳絮不顾院墙阻隔,在京城的各个角落落土生根。
有人偷偷摸摸地从她身后走过,岁宁回头,笑盈盈地问:“三公子今日又要去揽月坊?上个月的帐都还未销。”
陆宛刚踏出门槛的脚又赶忙收了回来,好声好气道:“岁宁阿姊,我知错了,你千万别......”
岁宁走近,悄声同他说道:“别担心,这次不告诉你父兄,不过——你得带我一道去。”
“啊?不行的不行的。”陆宛忙摆手,“若是让阿兄知道了,非打死我不可。”
她便笑言威胁:“若是他知道你在揽月坊赊了多少帐,现在就会打死你。”
见他踟蹰,岁宁便又说道:“二公子昨日去了娄县,今日之事只要你我不说,他断然不会知晓。”
“当真?”陆宛思量道,“不过你为何又要去揽月坊?”
岁宁笑道:“自然是——见你素日只顾着输钱,今日大发善心,帮你一把。”
揽月坊中,歌伎子柳与琴师乔松色艺双绝,名馆京师,纵有世家子弟一掷千金,也未必能得他二人青眼,见上一面。
今日子柳女郎君却一反常态,亲自到场子里邀人来了。
“碧玉间的陆公子想玩几把博戏,不知在场的公子可有閑暇?赏小女子几分薄面,与陆公子组个局。”
包括徐晔在内的一衆常客争拥着跟随子柳上了二楼,碧玉雅间内候着的人,竟是陆氏的三公子。
见有陆宛这个只会输钱的草包在,几个世家公子来了兴致,二话不说便同他组局。
由子柳亲自坐庄,在座几位便也没什麽异议。
岁宁附在陆宛耳边,小声提醒:“这几局,你只需跟着徐二公子下注便是了。”
陆宛半信半疑,“真的?那家伙赌运这麽好?”
“只需听我的,若输了钱,我给你包便是。”
徐晔看到自己前脚下注,陆宛这个散财童子后脚便跟,脸顿时比碳还黑。
只是骰盅一揭,子柳看向徐晔,莞尔一笑:“徐二公子真是好手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