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34)
他轻声慰道:“先睡吧,待到天明,我再想办法送你出城。”
她忽然说:“公子,这几日我还不想出城。”
宋聿沉默半晌,又叹道:“谁知你又生了什麽盘算?我不敢一直带着你。”
岁宁忙道:“我可以不跟着公子的。”
他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,似是一宿未睡。此刻正垂着眸,不知在思忖着什麽。目光落在她那双善于说谎的眼睛上,微微泛红,有些难看。
只听他笑说:“那——我就更不放心了。”
岁宁又丧气地伏在案上,她与此人,如今没有任何信任可言。
宋聿又说:“想让我帮你,得拿些条件来换。”
“什麽条件?我如今没钱又没势......”
“你觉着,我差的是钱麽?”
“那是什麽......”
“陆氏的秘密,或者,你的秘密。”
话一出口,宋聿仿佛料定了她会选择后者。
可她竟说:“两个都说的话,公子能不能多帮我一件事?”
“自然可以。”宋聿无奈地笑出声来,果然还是高估了她身为谋士的底线,陆宣竟敢把这样的人放在身边三年。
他抱着一摞文书行至门前,回头说道:“我现下还有事要处理,在我回来之前,你可以再考虑考虑。”
他走后不久,“啪嗒”一声,门外上了锁。
岁宁躺在榻上,亦无暇去想,究竟是什麽样的要紧事,须得这样防着她。
这日张府张灯结彩,檐角和树枝上的红色绸花高高挂起,红绸绵延不绝,宛若嫣红的流云。是为张将军独女张韫言与陆氏二公子的订婚宴。
昔年,老将军张沧还在骂陆宣是个“出言不逊的小王八”,二人为扬州平叛之事争论不休。
今日他倒一改说辞,称赞他的未来女婿,论样貌是丰神俊朗,在京城无人能出其右。论功绩,曾立下平叛大功,如今又任朝中长史,可谓前程可期。
衆宾把酒言欢,贺他仕途青云直上,又祝两家良缘永结。
席间觥筹交错,宾客行酒之声此起彼伏。
听得陆宣怔怔出神。
有佳人兮,似兰斯馨。
席间头戴金钗,身披绮绣的女郎君正以扇掩面,遮去了其下绮丽的红妆。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陆宣一眼,又悄然听着旁人是如何评价自己的郎婿。
像陆宣这般高调的人,张韫言早听闻过他的大名。除了通篇的赞誉之外,还有些无伤大雅的风流轶闻。
陆宣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,也回以得体的淡笑,将自己的心绪藏得极好。
最后,他同她许诺:“延生盼能与卿执手共云程,互许白头人。”
也是他亲笔在赠与佳人的白绢上写下,“求仙子于广寒兮,若纤云乎弄巧。执素手而同心兮,许日月之长情......”
既已尘埃落定,何必辜负佳人,如是而已。
风烟叠起,乱世难求太平
初夏的雨来的匆忙。
岁宁倚坐在窗边,支起窗格,静默听雨。豆大的雨滴啪嗒啪嗒落在泥砖上,洗去一地的浮尘,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枯草的气息。
谒舍的仆役仓促收拣晾晒在外的衣物与粮食。
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,廊下又有人不紧不慢地走近,停在门前,轻叩了三下。
岁宁前去给他开了门,望着他眼中难掩的疲惫,明知故问:
“忙完了?”
“嗯。”宋聿停在门口,问她,“想出门吗?”
岁宁邀他进屋坐下,给他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茶。
“想来公子也累了,不必这般顾及我。”
他似是为琐事所扰,揉着眉心喟然叹息:“你不该到义阳来的。”
如今北面已成羯人国土。
义阳郡已靠近边境,左扼两淮,右控江汉,屏蔽中原,更有武胜关、冥扼关、平靖关三关横距,为南北往来的军事要道,战事频繁。
平阳县如今的县令迟迟不到任,岂不是给了流寇与胡人可趁之机。
千里迢迢从繁华的建康城跑到民生凋敝的平阳,所求为何?岁宁素来是个趋利避害的人,这一点,她不会不知晓。
“我给公子惹麻烦了?”岁宁挨着他身侧坐下,望着他低垂的眉目。
“没有。”宋聿喝了口茶,声音渐沉,“只是义阳近来多有动乱,边关不稳定,新上任的县令也不是什麽善茬。我不想留你在此处。”
他刚放下茶杯,便对上她殷切的目光,于是问:“不会在茶里给我下毒吧?”
她眉头一皱,“怎会?”
“说笑罢了。”他道,“现下,该说你的事了。”
“从何说起......”
“京中传来消息,陆张两家定了亲,择于下月初七日成婚。”
宋聿有意提起此事,不过好奇她的态度。
她平静开口:“我知道。”
他又道:“我以为,你从陆府逃到这儿来,会与此事有关。”
“不是的。陆氏与谁家联姻,同我有什麽关系呢?”岁宁不屑地轻哼了一声,“如今陆宣所求与我背道而驰,却又不愿放人,我这才逃了出来。”
他笑道:“看来你眼光素来不好。”
岁宁连连点头表示赞同,她总是善于顺着杆往上爬。脸皮什麽的,谈不上重要。
“早知如此,当年就不逃了。私以为,做宋公子的婢子没什麽不好。”
宋聿倾身过去,瞧着她狡黠的双目,轻笑道:“会杀人的婢子吗?我才不要。”
“哦——”岁宁若有所思,又识趣地离他远了些,“那为何要留我于此呢?”
“我总还想着,或许能相信你。”他垂着眸,错杂的眼睫遮去了心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