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37)
但她不想再见兵荒马乱,血流成河,亦不愿看到陆氏的势力趁此渗入荆州。
再看看眼前这位宋公子,此刻心情甚好,一路上悠哉悠哉,全然不见争权夺利的野心。
见她一直望着车窗外出神,宋聿举着书卷在她眼前扇了扇。
“在想些什麽?”
岁宁不假思索道:“在想,武昌郡的粮够麽……”
宋聿笑道:“放心,饿不着你。”
岁宁心下微微叹息,果然,他就这点出息。
他说,安陆城与她想的不一样。
马车行了近四个时辰,从早间到日暮,穿过无边无际的稻田,远远望见了城郭。
浮翠的田垄间,有躬耕田间汗涔涔的农人,也有坐在箩筐中平添乱的幼童。归耕之时,农人便一箩担着农具,一箩担着幼子,顶着落日归家。
纵使岁宁早已记不清故土在何处,模糊的记忆里,恰有一幕与此场景重合。
安陆城近了,又见枝柯横斜江水流,细柳如烟绕桥头。
忽忆当年父母在,也曾携稚女牵牛过斜桥。
像途径了一场美梦,如今梦醒了,她仍活在现实。
不知怎的,泪眼朦胧了。
“到了。”宋聿侧头看着她,可她好似不怎麽开心。问及缘由,她却掩着面,泪落如霰,几乎哽咽到失声。
靠近了才听清,她在说,她的家早不在了。
他责怪着自己,抱歉啊,又引你落泪了。
不曾历经人世苦厄的世家公子又怎会知道,齧雪餐毡后的一场美梦,才最令人委屈。
宋聿递给她一块帕子,道:“你这般模样,我该怎麽同外祖父和外祖母解释?”
岁宁背对着他,擦去泪痕,依旧透过竹帘缝隙看着沿途景致,没有回答。
从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的建康,来到了陇上花开月明风清的新乡。
她止了泪,突然说道:“我想下去走走。”
宋聿吩咐马车夫停了车,岁宁迫不及待一跃而下,钻进了路侧的稻田之中。
如今稻花正盛,嘉禾亦兴。
她提着裙摆愈走愈快,已然步履如飞,窜梭在冒过膝盖的稻禾间,任由尖利的禾叶划过手心,乐此不疲。
宋聿缓步跟在岁宁身后,听着风吹稻海。
若她不曾受过那些搓磨,本该是这样的恣意和张扬。至少他是这般想的。
他站在田垄的另一头唤她:“天快黑了,该回去了。”
“若是喜欢,大可明日再来。”
“再晚些,外祖备下的晚膳都凉了。”
他催促了许久,那位女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眷恋的田地。
宋聿觉得有些好笑,早知如此,还送她什麽金银珠玉?只需一块田地,便能把她留住了。
岁宁突然觉得,只有这点出息,也没什麽不好。
进城的路上,宋聿同她说着,“许多年前,武昌也曾是一片焦土,外祖父花了十几年,才让它变成了如今的样子。”
她问:“公子的外祖父,是武昌的姜太守?”
“正是。”
“公子带我贸然前去……”
“他们知道你。”
“知道?”
岁宁飞快地回忆着自己曾经有没有得罪过此人,所幸陆宣与武昌没有什麽牵连。不过——得罪过姜太守的外孙,算麽?
看着她惴惴不安的模样,宋聿笑问:“坏事做多了,心虚吗?”
“才没有。”岁宁矢口否认,“我不过担心,我会不喜欢他们。”
“……”
她话中总是带刺,也善于把别人变得沉默寡言。
换做是别人,便只会担心旁人会不喜欢自己。
别人无地自容时,会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。可岁宁不会自惭形秽,她只会挖个坑把那些羞辱她的人埋进去。
马车停在了城北的姜宅,府门前挂起了灯笼,进门到前院的一路,被烛火映得亮堂堂,浑然不觉夜幕已至。
府上的仆役领着二人进去,忙不叠道:“老夫人这几日都在盼着,公子今日可算到了。”
岁宁曾经恨极了姜韶,是以对姜氏的人没抱什麽期待。
直到踏入前院,二位老人在几个婢子的跟随下迎了出来。都未来得及行礼,林老夫人上来便拉着宋聿,一面唤着绍君,一面捧着他的脸,瞧他消瘦了没。
姜太守道:“你说说你,好好的跑去义阳作甚,那边素来乱得很。”
林老夫人又附和:“若出了什麽事,你外祖在这边可顾不上你。”
宋聿忙应着:“是是是,不肖孙令外祖母忧心了。”
一阵寒暄过会,林老夫人才发觉他身后跟了位女子,便拉他到一旁悄悄问:“那又是谁家的女郎?”
宋聿小声道:“不是别家的。我从前同您说起过她的,还记得吗?”
“这麽一说倒是想起来了。”
林老夫人顿时喜笑颜开,过去便挽着她的手,道:“好孩子,来,让外祖母瞧瞧你。”
“岁宁,见过夫人。”她后退了一步,俯身行礼,语气疏离。
林老夫人怔愣了一瞬,她曾听过这个名字的。见了面才发现,这个孩子同宋聿说的不一样,也与她想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。
那眉目淡如覆雪的山,不会教人第一眼就喜欢上。
宋聿不着痕迹地瞧了岁宁一眼,察觉到她没有生气,才暗自松了一口气。
可下一刻,林老夫人便追着他又打又骂,怒道:“你自己去义阳也就罢了,怎麽把人家小女娘也卷到那儿去!”
岁宁便站在原地冷眼看着,略显局促,却又没有开口替他解释。
宋聿颇有怨言地看着她,好似在说,看吧,没良心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