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43)
好在惹他生气的后果便是没有什麽后果,顶多说几句不痛不痒的重话。
宋公子从来不是旁人眼中不好说话的人。
岁宁一路上是这样安慰自己的。
最后他在一间别院门前停下了。门前立着两棵高大的梧桐树,落叶满阶,树下拴着匹青鬃马。
岁宁猜测他是一个人来的。
她问:“不回安陆城去麽?”
宋聿撒开了她的手,落下门栓,没好气道:“这麽晚我上哪给你找船夫去?”
岁宁即刻噤声,随他推门进了屋,把灯笼放在了桌上,引火点着了灯台照明。
屋内有些狼藉,家具也陈旧落了灰,与这贵公子平日里住的地方相比,堪称陋室。
夏季里闷热,屋内空气凝滞,豆油烧着的气味也不怎麽好闻。她又支起窗格,携几缕夜风与月光进来。
“去哪?”身后之人叫住她。
“汲水。”
她打了盆清水,径自坐在轩窗前,以水面为鑒,卸去绮丽的妆容。
回首见他仍生着闷气,独坐席间,一言未发。
岁宁方一走近,便听他冷言冷语威胁:
“你在建康城的仇家以四百金悬赏你的头颅,陆氏也在花重金寻你。你说——我把你交给谁好呢?”
她闻言波澜不惊,只低头绞着湿水的帕子,低声絮语:“那公子便把我交给仇家吧。比起生前那几分旧情,还是死人的分量更重些。”
再擡眼看他时,他好似更生气了,连要替他濯洗的帕子也躲开了。
“做什麽?”
“替公子沃面。”
湿帕轻轻拭他眉眼的轮廓,抚平紧蹙的眉,又在额角那道早已淡了的疤痕处流连。难怪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戴着絮巾。
原本缱绻与柔情都掩过了恼怒,她却惯会破坏氛围。
“呀——我以为是公子的脸沾了尘土,原来是生气了脸才这般黑的呀。”
没等他再次开口,岁宁便又慢条斯理地替他擦手,温声道:“从前还是奴婢时,都不曾替你做过这些,所幸公子从未与我计较。”
“如今是我计较不计较的问题麽?”宋聿捉住了她不安分的手,沉声道,“你倒是能耐了,敢在武昌地界杀人。我外祖可不会包庇兇犯。”
她低眉,咕哝道:“我知错了。”
但下次还敢。
两厢对视之中,宋聿忍不住擡起手覆上了她那刚洗去铅华的面庞,光滑的指腹在她眼角轻轻摩挲。他不曾拿过刀剑,也许久不抚琴,是以指尖的薄茧都没了。
岁宁眨了眨眼,眼睫轻颤,好似月色都融入了她的明眸里。
这双眼睛太过狡猾,惯会骗人,宋聿一点儿也不愿相信她。
旁人对她唯恐避之不及,唯独他非要留下这个麻烦。
若宋聿早知如此,当初连常青院都不该让此人踏足半步的。
他却是轻叹了口气,妥协道:“下次想杀他,最好找个无人的地方,别教旁人看到了。”
于是下一刻她眼中便露出了得逞的笑意。
只需温言软语同他说几句话,他便也不是那麽不好相与的人。分明很好哄的,不是吗?
①摘自先秦《诗经·陈风·月出》
天高海阔,良禽择木而栖
边境风雨飘摇,诸夏久经动乱。
义阳郡下四县仍处在内乱之中,江夏也被波及,北面胡寇顺势而下。趁着外患逼迫,荆江一带门阀士族间明里暗里的斗争也渐歇。
王氏与陆氏二家借机调兵遣将,倒是有了借口明目张胆地入驻荆州,亦占领了义阳、江夏诸多要地。
一时间,诸多流民为躲战乱,涌入了义阳与江夏所背靠的武昌。
天边阴云沉沉欲坠,江风过境狂揽树梢。
两岸苇丛,一叶小舟。
岁宁出了船舱,见他独自站在船头,背影在茫茫的江面上略显单薄和孤寂。
往岸上望去,又见许多衣衫褴褛的饑民沿着江岸走,已经见不到幼童了。顺江而下,便是安陆城了。
宋聿回眸看了她一眼,平淡的语气中不含责备:“如今有的忙了,我难有閑暇看顾你。”
“我能帮上公子什麽忙麽?”她问。
“你不乱跑,我便已感恩戴德,怎敢再劳烦些什麽?”他面露疲态,话锋陡然一转,“倘若再有下次,我定把你关在别院里,更别说踏出城郊半步。”
想到城郊的稻子涨了浆,绿油油的一片,再过一月便要成熟了。岁宁悻悻点了点头,想象不出此人会做出这番事来。
到了安陆城,宋聿忙着协助姜太守布设城防,清剿贼匪。此外还要收治自义阳涌来的大批难民,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。
有的人閑在院中翻书,有的人则要浸在尘世一大摊子烂事里。
百忙之中,宋聿还亲自接见了一位不速之客。本该守在江夏的陆氏二公子,如今却来了武昌。
春风楼里的一衆人算不上春风得意,酒桌之上无酒,更谈不上言欢。
陆宣轻晃着杯中凉透的茶水,漫不经心地道:“世人皆说,宋氏在荆江可谓堆金积玉,怎麽如今竟连杯酒都舍不得请我喝?”
“陆二公子也曾说过,不请自来的客人反倒劝主人家大度,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。”宋聿瞥了他一眼,不屑道,“何况诸事缠身,不宜饮酒。倒可惜了春风楼里的好茶,遇上目不识珠之人。”
知道他在指桑骂槐,陆宣也不恼,只道:“听闻宋公子与王二公子两月前曾去过平阳,如今起了兵乱,二位怎的又不趟浑水了?”
宋聿抿了口茶,坦然回道:“宋氏手里又没有兵权,争不过的,不如不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