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48)
惊得宋攸从地上跳了起来,安陆城外怎会有流寇?
再看田间地头,哪里还有一个女子的影子?
宋攸一面心想着完了,一面跑回城中求援去。
另一边,在妇孺的哭嚎声中,这一小股流寇已经逃到了田地边界,身后的稻谷被糟蹋了大半。
颠簸之中,岁宁拔下头上的簪子,一簪扎穿了马脖子,霎时血雾喷涌,染红了半条手臂。
马匹受了惊,长嘶一声,在流寇队伍里横沖直撞。岁宁趁乱挣扎着摔下马去,被田地里的稻秆扎得浑身是血。竟是疯得连命也不要了。
她堪堪躲过了马蹄踩踏,还未爬起身来,又撞入了匆匆赶来的军阵之中,幸而为首的将领及时立住了马,否则她此刻已殒命于马蹄之下。
残阳如血之中,刀光剑影交错,鲜血四溅,四散的流寇被陆氏的部曲尽数斩杀。
饰以流苏金缕鞍、错金青铜当卢的白驹停在岁宁面前,脖间悬着的金铃铛还在叮当摇响。
岁宁擡头看着马背上的人,男子的笑容如同妖冶的花,唯恐绽放在这片染血的土地上。她面色霎时变得惨白,恨不得就此晕死过去。
陆宣攥着马绳,高高在上俯视她,如同凝视一只随时会被碾死的蝼蚁。
“找到你了,叛徒。”
岁宁紧闭着眼睛,听他厉声命令道:“自己起来,别给我装死!”
她分明咳出了血,却是在笑:“二公子曾说过,倘有朝一日我背叛了你,便将我牵于马后,拖行至死。”
疯了……
当真是疯了。
陆宣此刻面色不怎麽好看,军中无戏言,她当着一衆将士的面将此事托出,纵是想饶她性命也难。
“你变了,分明从前那麽惧死。”
岁宁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,脚步虚浮,勉强能站直起身,与他遥相对视。
“因为站着的人嫌自己站的不够高,跪着的人亦不愿再跪着了。”她拭去唇角的血,染得唇色嫣红,在沉重暮色笼罩下,像即将奔赴地府的鬼。而他手执长剑,像是索命的杀神。
总是如此,上位者在云端,便可以将云端之下的匍匐者踩在泥地里。
她道:“你为何,只说我变了呢?”
陆宣也不知为何,从她眼中看出的,她好似恨透了他。
“给我个解释,可以考虑饶你一命。”他说。
岁宁漠然道:“若真要有个理由,那便是——我与陆氏,陆二公子,没有可以共谋的利了。”
从前志同道合、同舟共济之人,今朝走向了陌路。陆宣想不明白,为何会如此?更何况此人连只言片语都未留下,一走了之。
到底是三年共谋的情分,他迟迟狠不下心来。
二人便在冗沉的暮色中对峙着,谁也不曾服软。
直至安陆城的一行人也匆匆赶来,于是陆宣便眼睁睁看着,那浑身是血的女子几乎没有丝毫犹豫,跌跌撞撞地奔向了另一人。
陆宣一挥袂,本以为她有什麽苦衷,原来是见色忘义,气煞我也!
宋聿看向地上几个流寇的尸身,又看向陆宣,语气不善:“陆二公子,为何会在这里?”
陆宣一勾唇角,笑道:“江夏有几个贼匪流窜到了这里,陆某便顺手清剿了。”
宋聿戏谑不已:“这麽说,我还得谢谢你?”
江夏的流寇都被你赶到武昌境内了,说到底还是有意为之。
陆宣望向岁宁,丝毫不遮掩面上的情绪。
他又道:“既要谢我,宋公子,不邀我到城中一叙吗?”
“陆氏的兵马,不得入城。”
“熟知城中还有没有未清的流寇,我总要给姜太守个交代才是。”
陆宣所说的交代,便是借清剿贼匪之命,纵着手下士兵行隳城抢掠之举。
无他,只因陆氏的部曲到了平阳城,才发现义阳之利早在战乱之前便被王谢乔宋四家瓜分了,除了零星半点的军功,陆氏半点好处没捞到,反倒同庾氏起了龃龉。
平日里从不显山露水的宋氏长公子,如今在义阳分利的谋划上,才见了几分真章。
陆宣素来不善隐忍,有仇当场就报了。
总之,谁也算不上道德。
不过几个时辰,安陆城中已被洗劫一空,一时分不清陆氏的兵马和那些流寇,谁才是贼匪。
宋攸背着满身伤痕的女子,走在满目疮痍的街道上,锦衣华服的少年与残破的景象显得格格不入。
岁宁清醒过来时,耳边是少年人沉重的呼吸声与步履声,被血染得髒污的肩膀映入眼帘。
“宋绍君?”她试探性地唤了声。
“我是宋攸。”少年道。
霎时间身上伤口的痛意更加明了,这会儿,她倒是更清醒了些。
“放我下来,我自己走。”
他怨道:“长兄吩咐的,不敢不从。”
“你长兄呢?”
“长兄如今在同陆宣谈判。”
“谈什麽?”
“不知道,他也不让我听。”
岁宁问:“那些流寇,也是陆氏的手笔吗?”
宋攸讽刺道:“你不是陆氏的人吗?这些你会不清楚?”
熙熙攘攘,利来利往
院内清幽,窗明几净。
绿釉博山炉中点上了沉榆香,窗外鸣泉之声清冽。两人相对而坐,身前只摆着一盘棋。
陆宣手中摆弄的几枚棋子,又“啪嗒”落入棋篓中。
“上次没有酒便罢了,这次竟是连茶也无。”
宋聿自然没给他几分好脸色,“你的人把城内搞得乌烟瘴气,还指望我以礼相待?”
陆宣也不遑多让:“谁叫宋公子先把我耍了一通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