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归岫(60)

作者: 长衿酹江月 阅读记录

她不记得是何时回到的林府,宋聿已经不在屋内了。

城墙上燃起了点点火炬,远远看去,像一排烛光。

敌寇架着云梯欲登城楼,攻城槌一下又一下撞得城门撼动。

城楼上的落石、乱箭、燕尾炬如雨点般落下,就着城下铺设连片的干草,火舌迅速蔓延开来,在将明未明的淩晨中,烧出一道屏障,火光沖天。

军鼓声、刀剑交接声、被烧着士兵的尖叫声充斥整条战线,仿佛刺破了耳膜。

战况焦灼,烈火烹油,柴桑城又何尝不是在烈火之中被烹煮着。

岁宁挤进慌不择路的人群,一路逆流而上,往城门的方向跑去。

除了四散躲藏的县民,还有一些浑水摸鱼,借机抢掠的贼人。更有一些人与她一样,是奔着城门去的。

城门处的守卫悄无声息地被抹了脖子,乱党伙同几十个县民齐力搬走堵在城门后的沙石,企图放叛军进城。

城中早有人与文山里应外合。

支撑在门后的重物越来越少,城门隐隐被撞开了缝隙。

岁宁顾不得头疼欲裂,捡起守卫落下的长弓,挽弓如月,屏息凝神,瞄準了其中一人。

一箭离弦,射穿了那人的脖子,尸身倒在沙袋之上,滚落着摔下来。

衆人回过神来,肆意搜寻这藏匿在人群中放冷箭之人。

有人发现了她,大声疾呼:“是个女人,抓住她!”

岁宁松了弦,又射杀了一人,转头便往城墙上跑。

已有率先登上城楼的敌军,与守军兵刃相接,尸身横斜,血流满地。

往城下看去,一片烟火海。很快敌军便从火墙中破开了一道口子,攻城之势又渐渐汹涌。

岁宁越过那些尸体,在数百守卫中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
火光映照在他的面庞,如同染了血色。他代替吴玫,站在了这本不属于他的位置上。

“宋绍君!”

听到个女子的声音时,宋聿还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,转头却见了她,面上蒙着布巾,拖着疲乏不堪的身躯,越过尸山血海而来。

宋聿看着她赢弱的模样,语气不善:“你怎麽到这儿来了?”

岁宁言简意赅道:“城中有内应,城门处还需再派守卫!”

他点头,催促道:“我知晓了,你快回去。”

“我知道公子会觉得我添乱,可我亦有想做的事。”她固执道,“所以无需顾及我。”

说罢,她又拾起某位士卒遗落的剑,头也不回地沿着来时路离去。

城楼上落下几块巨石,砸中了正在往外搬沙袋的乱党,鲜血四溅,像一朵绽开在地面的血花。

角声满天秋色里,战火焦灼,直至破晓时分,敌军攻势渐渐弱了下来。

到最后,从城楼上调来的守卫死的死,伤的伤,却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,将身体当作沙袋与巨石,堵住了城门。

直到听到外面的鸣金之声,叛军收兵了。

血泊之中,头颅滚落。

心中紧绷的弦断了,岁宁在来人之后,卸了最后一丝气力,扔下染血的长剑,直直落入宋聿的怀里。

“守住了。”

她将头垂在宋聿肩上,眼泪混着血浸湿了衣料,声音沙哑而哽咽。

宋聿擡手,落在她淩乱的发上,轻声道:“没事了。”

可是二人分明都清楚,于文山而言,此次攻城不过是试探。于柴桑县城内的困兽而言,这是他们耗尽心力才求得的生路,却也只换来几日的茍延残喘。

宋聿背她回去的一路上,岁宁许久都没有再说话,沉沉地趴在他背上,双臂亦无力地垂下,如同一个死人。

“岁宁,还醒着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下次不许再这般拼命,听见没有?”

“好。”岁宁轻声回应道。

“你总这般搪塞我,每一次都是如此……说的话,不可尽信。”

“这一次不是。”

“为何总是如此?”他好似在责怪,又似在喃喃自语。

宋聿费尽心机,只求她能避开祸端,可她总想走最险的路径,替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。

她的呼吸渐弱,宋聿的呼吸声却愈发沉重。

宋聿道:“你从前,不是只求此生顺遂无虞麽?”

岁宁靠着他的肩,沉默了半晌,才道:“如今,我想求更多人平安无虞。”

无疆之休难得,只怕蝉不知雪。

她从前也曾想过,茍且度过一生,一如蜉蝣,朝生暮死,倒也圆满。

她曾半信自己力所能及,故而亲身入局,搅弄建康风云;如今,却唯恐自己力所不能及,护不住柴桑,使得万千百姓葬身硝烟里。

宋聿偏过头看她,好似在笑,声音低低的,听不清在说些什麽。不知是不是又在笑她蚍蜉撼树,不自量力。

岁宁问他:“你说什麽?”

宋聿又望向远处,城郭之外的天边,浮现出淡淡的鱼肚白。

他轻声複述:“我说,答应你。”

岁宁沉沉地合上眼,再没有力气回应他。

她并不打算站在任何权贵一方,从始至终都只作为下位者,站在万千庶民一方。

岁宁亲眼看着他一步步从矜贵淡漠的世家子弟,变成了如今心怀百姓的谋臣。

他不像那些追名逐利的权臣,更像是在这乱世中缝缝补补的人,与她同行在这一条狭窄逼仄的道路。

是为了与她同行,才走上了这条道路。

绵延的血路上,朝阳才刚刚升起,浮光照彻染血的城墙。

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味道,逝者的尸身尚未来得及掩埋,有的集中堆放在城中,有的放置于家中停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