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79)
宋聿捧着她的脸庞,替她拭去眼角的泪,竟不合时宜地落下一个吻来。
温热的呼吸间夹杂着一丝清苦的药香。
看着他一身缟素,头上还系着孝布,岁宁骤然清醒了。她心里暗骂着疯子。平时那麽守规矩的人,眼下却成了放肆的疯子。
此时此刻,不论是相拥,还是亲吻,都是不合时宜的。
“不要如此。”
宋聿把她整个人都圈进怀中,交颈相拥,力道之大,感觉要将她的脖子都折断了。
他问:“今日为何不愿意?你也将弃我而去吗?”
也?岁宁愕然僵在他怀中,他到底还是察觉到了什麽。她屏息凝神,在他耳畔含糊不清地咬字:“我愿意的……但不是在此时,也不是在此地。”
他应了声好,才缓缓松开了禁锢住她的手。
岁宁想起自己来时的目的,同他说:“顾氏的人来了。”
宋聿垂下眼睫,若有所思。
“要我趁先生亡故,与她谈合作麽?恕我……办不到。”
“你不愿意去的话,就让我去好了。”岁宁轻抚过他的眉眼,代他擦去面上沾染的墨迹,轻声道,“绍君,安心送先生最后一程吧。”
呼啸的寒风裹挟她往前院去。
顾真坐在靠窗的桌案前,神色怅惘。桌上煮好的茶早就凉透了,杯中茶也一口未饮。
岁宁着人撤下茶水,再去煮一壶热茶来。
她上前去与顾夫人施了一礼,说道:“公子忧思成疾,若夫人有要事相告,可改日再来。若您愿意的话,也可以与我商谈。”
“你?”顾真目光鄙夷地看向窗外,竟是瞧也不瞧她一眼。
岁宁道:“是,我是他未来的夫人。”
“哦?你就是他将娶的庶人?”顾真支着下巴,将岁宁那张姿色平平的脸左右端详一番,玩笑似地开口。
年逾三十的妇人,面容姣好,今日未施粉黛,却也没因此失了半分姿色。论及样貌,谁在顾真面前都会黯然失色。
岁宁也回看向她,平静回答:“是。”
顾真面色一冷,轻轻呵斥:“你可知宋绍君就是为了你,才拒绝了与顾氏的联姻,舍弃了大好前程。如今你还想与我谈条件?”
“宋绍君要娶我,是为他自己的私心,而非为我。”
“那麽你呢?你又能为他做什麽?”
岁宁一字一句道:“为君谋,解君忧。”
顾真嗤笑道:“说得好听。宋氏门衰祚薄,须得借联姻壮大门楣。倘有一日宋绍君为了仕途要迎娶高门女子,你可甘愿退居妾室?”
“岁宁虽位卑,亦不可任由夫人轻贱。世俗泥淖之中,利欲熏心之时,若宋绍君守不住本心,便不值得我爱重。”她此刻不卑不亢地与顾真相对而坐,坦然面对上位者轻蔑的目光,“我曾于鸿门宴上取陶庚首级,也曾一计退文山三千军,保下柴桑全城百姓。我不是宋绍君的附庸,也无意与贵府女公子争夫婿。”
“善极。”俯仰之间,顾真一改之前的诘难,口吻温和道,“将你认做我的义女,你可愿意?”
岁宁诧然无语,您这是闹哪出啊?转念一想,这就是周其清所说的,给她留的一条后路吧。顾夫人此前的刁难,皆是试探罢了。
“届时你以顾氏族女的身份嫁入宋氏,也算两家联姻,一堂缔约。”顾真提醒道,“我不会在夷陵久留,留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。”
岁宁起身向她行礼,道:“多谢夫人成全。”
“夫人?”
她改口道:“义母。”
顾真笑道:“我不喜蠢人,你还算得我心。”
……
岁宁感叹,好熟悉的口吻,你们江东士族都喜欢这样说话吗?
仕女端上了新煮好的热茶,替在座二人各斟上一杯。
顾真抿了一口茶,便搁下了茶杯,幽幽开口道:“昔日听闻夷陵茶叶品质甚好,如今得偿,也不过如此。”
岁宁道:“春秋二季烹煮新摘的茶叶,滋味才最佳。眼下已是冬月,只能用些老茶叶来招待您了。况且心随境转,境由心生,非茶叶之故。”
“罢了,何必计较这些。”顾真自嘲似的笑笑,“没什麽值得缅怀的,也没什麽放不下的。”
话虽如此,她还不是千里迢迢从建康赶来了夷陵,日夜兼程……
此时她在看岁宁,何尝不是在看曾经被门庭困住的自己?
顾真拂袖起身,与岁宁说道:“我该走了,其余之事,待你与宋绍君回了建康,再来与我商谈吧。”
她如何不知周其清是在利用她,只是谁也不会再与死人计较什麽,也算成全了他一桩夙愿。
雪地里,岁宁撑伞送她行至正门。
周先生的夙愿,便是他在死后,为两个后生求来一张护身符。
宋氏的窘境,在顾氏的援助下得以转圜。
停灵七日,灵柩葬于夷陵县外的苍秽山,尘埃落定。
岁宁回到后院时,那颓唐的青年已正衣冠,端坐于书案前,一笔一划认真将写好的悼文誊抄在白绢上。
她端了一盅角儿前来,在食案旁侯了他许久。
“顾夫人走了吗?”宋聿搁下笔,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清冷又柔和。
“嗯,走了。”再度开口,她的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听闻她脾气不好,你可有受她刁难?”
“没有。”岁宁艰涩地说道,“她认我做了义女。”
“你答应了?”
“嗯。”岁宁垂下头,低声应道。
时至今日,宋聿自然也看清了,先生的死,只是他做的最后一场局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