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81)
“你打算何时回去歇息?”
宋聿似有不解,“今晚还要走吗?”
岁宁回首看他,只觉得他这话说的好生奇怪。
他遂提醒道:“忘了今日要守岁吗?”
她喃喃道:原是要守岁啊……
中秋,重阳,冬至,除夕,这些与亲人朋友共度的岁时,她从前都是孤伶伶一个人过的。她喜静而不喜热闹,倒也不觉孤苦。哪怕后来去了陆氏,也是如此。
岁宁伫立片刻,又上前去啓了窗格,放了几缕缥缈月光入屋,竹影在地砖上倾落细碎的花藻。天晚倦梳头,乌发披两肩,其上洒满月光清辉。
一柱炉香散着袅袅细烟,迷离的光影使她的双眼模糊。扇去撩人的香烟,岁宁看到他在笑。
长夜漫漫,寒冷不足以使人清醒。
她说:“我有些困了。”
宋聿问:“要下棋吗?”
“我不会下棋啊。”她依旧还是这样的答複,“来一局六博如何?”
宋聿笑着应了声好,起身去寻柜子里那副酸枝木博局。
“赌注是什麽?你来定。”
岁宁思忖片刻,说道:“我在揽月坊里,一局十金。”
他哑口无言,原来她平日里都玩这麽大,难怪王忱的弟弟能在她手里输去二百金。
有前车之鑒在,许多世家子弟都曾在她手里栽过跟头,是以话说在前头:“不许出千。”
她笑道:“怎麽?你担心在我这里输光了家底?”
他道:“忧心血本无归,不是情理之中吗?”
六博局上你来我往,互不谦让,只是赌局之中,她的运气总是更好一些。
谁又知是不是宋聿刻意在让着她。
后半夜,她赢得盆满钵满时,也早已困到睁不开眼了。
岁宁靠在他的肩上睡去,又只余宋聿一人,垂眸望着忽明忽暗的炉火守岁。
月色朦胧,神情恍惚。
当年某个薄情之人一走了之,自那以后,每一年的除夕,都成了他的梦魇。
或许并非是因为少年情深,更多还是因为她立在雪地里,浑身是血的尤为可怖,况且她还把刘晟抛尸井中……
少年眼中的柔弱女子在那一晚成了血溅五步的杀神。
初见时胆小慎微,在姜夫人面前的乖顺温和,在冬夜里同他互诉衷肠,杀人时的冷漠决绝,她太善僞装。
年少无知受她诓骗,好在后来长了教训,再也没被别的女子骗过。
后来,他偷走了稚容的奴契,小心翼翼地藏起一颗私心。宋府的人都只知是那位性格孤僻的长公子杀了刘管事,那年春季的三月,他都是在祠堂忏悔度过的。
从前偏执的性子,与如今谦和有礼的世家公子形象,已经相去很远很远了。
低头看着岁宁熟睡的侧颜,他哀哉埋怨:“你倒好,走得干脆利落,只留下个烂摊子于我收拾。”
窗外风狂揽树,卷落一地的竹叶。烛台上的两支蜡烛早已燃尽,炭火将熄,空旷的屋子愈发寒冷。
宋聿替她盖上狐裘,遂踏着月色抱她回了寝居。
紧闭的窗牖隔绝了风雪,也屏蔽了室外的噪杂。唯有一人窸窸窣窣用灰盖住炭火,又以热汤浇灌暖壶。
岁宁迷迷糊糊睁开眼,触目是岑寂的黑暗,嗅到满室的杜衡香,她才意识到不是在自己房中。
她掀开提花罗帐,视线往外探去。
昏黄的灯光下,一人舒眉朗目,与之两厢对视。唇色殷红,颓靡极了。
“冷不冷?”宋聿笑看向她,语调温和而关切。
岁宁点点头,鬼使神差地回了句:“嗯,缺个人暖被褥。”
他蹙起眉头,只塞给她个装满热汤的暖壶,轻声呵斥:“轻浮。”
岁宁倾身越过他,吹熄了烛火。俯仰之间,夜色如墨染尽屋内的每一寸角落。
冰凉的发丝擦过他的脖颈,她俯身在他耳畔轻声说道:“今夜先不守岁了吧?守着我就够了。”
“……”
他答非所问,只说他忽然想起先秦的一篇赋来。
她问:“什麽赋?”
他答:“登徒子好色赋。”
登徒子并不理会他的揶揄,只拔下他发髻上的玉簪,乌发如流垂到了地毯上,琳琅环佩叮当坠地。
宋聿轻轻捉下她的手,安抚似的说道:“我明日再拟婚书。”
岁宁道:“绍君纵是明年再拟,我也是不介意的。”
他无言以对,谁问你介不介意了?
然而宋聿还没开口,她却已伏在他的肩颈,泪落如霰,浸湿了他的乌发和衣襟。夜深之时,积蓄已久的情愫才溃决。又或许,每一个他不曾与之共度的岁月都是如此,夜半枕湿无人知。
温热的手掌落在她的后背,正欲遣词去安慰她,却隔着单薄的寝衣触及密布的疤痕。值此悲伤的时宜,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宋聿不清楚她为何流泪,只知晓她的情愫与她隐忍不发的字句一样晦涩难明。
“怎麽又哭了?”
她无法遏制地落泪,却不言语。
他又道:“我此生只同一个女子相与,你什麽都不说,是指望我无师自通吗?”
又过了许久,才听她说:“绍君须得谦逊温和,不可以这麽说我。”
虽说这定然不是真实缘由,宋聿还是无奈地笑了笑,忽然想起那日她训斥貍奴:“要乖顺听话,不可以挠我。”
原来他与貍奴一个待遇啊。
罗帐落下,他摸索着将她的一缕头发与自己的头发系在一起。他说,要在这一生中,替她将青丝绾成白发。
他守约重诺,天将明未亮就披衣下床,于书案前研磨提笔,铺开早已备好的素绢,在拟婚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