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85)
岁宁沉默着不说话,她不会让这个万一发生。
他借陆灵远之手在邵陵积聚了势力,隔三差五去湘城寻衅,也并非是真的想同陆宣争夺湘县。只怕陆氏也是明修栈道,暗渡陈仓。
陆氏真正图谋的是什麽?岁宁已经无暇去猜测。
如今卢信要脱离幕后之人的掌控。
人为刀俎,她为鱼肉。她更懒得去想宋聿是否到了安陆,扶桑能否走出山林,彼此,自求多福吧。
城外的野草刚收霜雪摧折,如今只冒出些绿芽,又被军队踏平。
“陆宣!”
“缩头王八!”
“陆宣小儿,可敢出城与我一战?”
卢信在城下喊,陆宣在城上看,并不搭理他,只吩咐城墙上的弓箭手列阵。
箭在弦上,只待他一声令下。
直至敌军押着一个被绑缚的女子上前,停在了帅旗之下,一柄寒刃架在了她脖子上。
卢信于阵前跨马巡视一圈,挑衅地笑道:“陆宣,你可瞧得清她的模样?”
“是你的幕僚、军师,也是卢某的半个恩人。”
岁宁心中叹息一声,早就不是了。
城楼上的将士皆转头看向陆宣,他神色嵬然不动,却迟迟未发一言。
陆宣只淡漠地看了她一眼,便收回了目光,从何钧手中接过了长弓,张弓搭箭对準了敌军的帅旗。
其实,他在等她的一句抉择,可她只麻木地看向城楼上的年轻将领。
没有大义凛然的说辞,也没有向他低头,求饶。
城楼上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风沙使劲磨砺着男子摄人心魄的面容。几年风霜雨雪,几年沙场征战,他早就褪去了柔和的书生气。杀伐果决,才是一个将军该做的事。
岁宁静默地合上眼,无喜无悲。
她的性命是可以用来戏弄敌军将领的把戏,而不是作为谈判的筹码。
卢信见状,冷冷笑道:“她好歹为你出生入死多回,你竟一点儿也不在乎她的性命?”
“当真是绝情。”
话音落地,与之一并落下的,还有半截没入泥地的箭矢,箭尾系着一封帛书,在萧瑟的冷风中飘飖。
阵前的士卒取了帛书,呈到卢信面前。
卢信潦草扫了一眼,扔下帛书蓦然一笑:“和谈?卢某只怕有命进城,无命回来!”
陆宣紧攥着长弓,问道:“那麽你想如何?”
他举起长枪,指着陆宣道:“我要你亲自到罗城与我谈判!”
“好。”彼时陆宣应是不知卢信背叛了陆灵远一事,他几乎没有犹豫,也没有权衡。
惊讶之余,岁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,他疯了。
活着,她不愿背负红颜祸水的骂名;死,亦不愿成全陆延生大义的美名。
像极了最初的原点,在新安之时,陆延生给了她一把刀,让她去赌一半的生机。那时岁宁没有选,因为不愿意让旁人决定她的生死。
如今,也是如此的。可这一次有万分之一的转圜之机吗?
岁宁垂眸看着架在她肩上的长剑,锐利的剑锋闪着寒光。
应该不会很疼……
两军僵持之时,是她自己选择了撞向刀刃。衆目惊诧,女子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之中。
丛生的杂草掩去了她的面容,只听到间歇的泣血之声。
卢信一枪挑了持刀的士兵,翻身下马急急向她奔去。
“老子没想让她死啊!”
这下倒免了谈判。
她还是自己做了抉择。
若她真死了,不仅卢信要完,整个卢氏都得跟着遭殃。
城墙上的将领一声令下,成百上千道箭矢如雨点般,铺天盖地而来。
天地一逆旅,辗转入樊笼
乌云滚滚,雨打轩窗。
娴雅端庄的年轻女郎关上窗格,在泡着柚子花的盆具里净过手,又坐回香案前,提篆焚香。
细烟缓缓而起,岁宁是被这清冽的香气扰醒的。
绛紫的罗帐遮蔽了视野,她躺在床上,茫然地望着床帏上垂下的珠玉饰物,听着窗外雨声。
阴雨天,初愈合的伤口又痛又痒。
一朝梦醒,竟成了死过一遭的人。
偌大的居室正中,放着一面梳妆的铜镜。
岁宁掀开床帏,赤足下床,朝那面铜镜走了过去。撩开衣襟的一瞬,触目惊心的伤痕也映入眼帘。
她活下来了,刀刃不曾伤到要害,只是肩颈之间留下了一道狰狞可怖的疤,再也抹不去。
“陈娘子……”
镜中映入了另一女子的模样,是陆宣的夫人,张韫言。
岁宁猜测,自己此刻应该身处长沙郡郡治,湘城。
那人走近,岁宁没回头看她,只沙哑开口:“不必这样唤我。”
历阳陈氏的女公子,只是当时陆宣随意给她安上的一个身份。那个姓氏,不属于她。
张韫言扶她回到床榻坐下,轻言叮嘱:“你有伤在身,宜静养。”
其实岁宁此刻有些无所适从,她不知怎麽面对眼前这位女郎。比她还年轻旖丽的面容,梳着妇人的发髻……
如今城中人大抵都知晓了,陆宣曾为了她答应与敌军和谈,当真是荒谬啊。
连她自己都觉得,陆延生此人应该是睥睨衆生,无所不敌的。这样一个不可一世的人,竟也生了私心,有了软肋。
也难怪陆灵远容不下她。
若张韫言当真往那方面想,岁宁再怎麽解释,都是徒劳的。
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,宋聿是否脱了险,又是否在着急寻她。
于是她问:“张夫人可听闻宋氏那边有什麽消息?”
“没……没有。”张韫言神色一滞,道,“怎麽突然问起这个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