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90)
他从架子上拿了一把连弩,摆在宋聿面前,试探道,“徐晔身上的伤是弩箭所致,一箭穿心,我猜宋公子定然下不了这个手。”
宋聿垂下眸,不发一言。
这弩是何钧从岁宁哪儿搜去的。她肩上落了伤,拉不动弓箭,才换作了弩。
陆宣又问:“所以——是她杀了徐晔?”
宋聿正襟危坐,沉声道:“徐晔可以死于城中百姓暴动,抑或是被叛军所杀。如若陆二公子真想保下一个人,自有千百种说辞替她开脱,不必在此时为难她。”
陆宣耸了耸肩,无可奈何道:“我是这般说的,徐家人不信啊。当时与徐晔同在城中者,劫余之人屈指可数,乔氏的二公子,与你。”
宋聿道:“你想让我去作僞证?”
“好好好。”陆宣突然拍掌笑道,“虽然陆某并无此意,可既然你开了这个口,那便请宋公子亲自去与徐家人解释清楚。”
宋聿讷然,兴许岁宁的厚颜无耻便是从他这里学去的吧。
“考虑得如何?”
思虑良多,他才再度开口:“我自是不介意陪徐氏的人走一趟。在此事了结之前,还请陆二公子替我照顾好她。”
“你是以何种身份替她思虑?”陆宣端起酒盏,慵懒地向后靠去。
宋聿郑重道:“她是我未行礼的妻。”
陆宣举杯的动作一滞,在片刻的怔愣后一饮而尽,他支着下巴看向潮湿的窗外。
当真是疯了。
“好好的幕僚,本该挥斥八极,竟要被你藏到后院里。”他笑意苦涩,又低头给自己斟满了酒,“想要抢人,也不该是这麽个办法。”
宋聿道:“我的妻子不会是京中那些贵妇人,她原本是什麽样子,以后便还是什麽样子。”
“那我祝你,不会得偿所愿。”陆宣举杯相敬,又换做了平日那副得意的神情,“看到林氏的下场了吗?说不定下一个就是姜氏,然后是宋氏……”
宋聿沉着脸,起身回礼道:“我祝陆氏如日中天,盛极——”
必衰。
窗外雨声淅淅沥沥,雨水沖去了浮尘,好似一切都尘埃落定。
岁宁小憩刚醒,此时正坐在铜镜前,倦怠地梳妆。他从外面回来,衣角被雨点打湿了一些。
“陆延生找你了?”
“嗯。”宋聿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她手中的檀木梳,替她打理淩乱的发梢。
他道:“徐晔的事,有些棘手……须得由我去处理。”
岁宁道:“人是我杀的,为何寻你去?”
“宋氏在那些世家面前好歹能分到几分薄面,不会奈我何。至于你——”宋聿顿了顿,又接着说道,“若他们知晓此事与你有关,不可能手下留情。”
“你会怨我吗?怨我意气用事杀了徐晔?”
宋聿摇了摇头,道:“你从不是意气用事之人,你要做之事,自有你的一番道理。”
岁宁从镜中看到,他的面色并不好。
不论是他,还是宋氏,此刻应当都不太好过。
林氏全族无一幸免,而梁氏因投奔了陆氏,早早撤出了夷陵县,得以保全。与宋氏结盟的世家被连根拨起,宋氏在荆南积攒的基业毁于一旦。
陆氏的势力,一步步从江扬二州蔓延到荆州。这片土地上诸多世家平白遭了灭顶之灾,而后陆氏在他们的地盘上,扶植起了新的势力。
岁宁问他:“若陆氏执意发难,宋氏可有胜算?”
“没有胜算。”原本宋聿该这样如实告知的,可是看到她的面色瞬间凝重,他又转而笑道,“若无胜算,你还选我做什麽?”
与宋聿料想的不同,她并没有出言劝慰,反而大言不惭道:“并不是谁会赢,我才选谁,而是被我选中的人,会赢。若不能顺势而为,便去造出顺应自己的时势。”
人生在世,并非只能顺势而为,你也可以,自己造时势。
宋聿在想,她与先生真像啊,几乎连说出口的话都一模一样。
他又问:“刨去诸多身不由己的理由,你可有偏向于我?”
岁宁不假思索道:“昔日在陶庚府中,刀剑悬于公子颈间之时,我为何要身陷险境刺杀陶庚……我一直都……只偏向你。”
陆宣并未留给他太多道别的时间,就让徐氏的人将他带走了。
最后,她说:“宋绍君,纵使你赢不过他们,也别输得太难看。”
又是满城风雨。
如今她只能做一个在檐下观雨的人了。
总归还是要困囿在这方寸之间。
陆宣望着那单薄的背影,在倾盆的雨帘下,陡然生出几分落寞来。
他不自觉地走向她,走向一个极度聪明,却又常做蠢事的人。
他问:“为何还是杀了徐晔?”
岁宁没回头,只道:“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你吧?”
陆宣愕然无语,他还没有自作多情到这种地步。
“杨氏女公子生前之辱,身后之耻,我不曾忘。”说完,她好像又想起些什麽,“杨絮是我的旧主,于我有恩,我有同你说起过吗?”
“不曾。”陆宣又问,“你还有多少个旧主?”
“没有别人了。你算不算?”
这话好像是故意气他的。
“不算。”
岁宁又问:“他会平安回到建康吗?”
陆宣道:“那得取决于你如何选。”
她的视线定格在他摊开的掌心,上面放着两枚印章,一枚陈旧的金印,一枚崭新的玉印。
就好像在问,她会选利益还是真心?
岁宁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,她还有的选吗?
故院添新绿,归人未可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