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94)
扶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,小心翼翼地开口:“女郎在吗?”
宋聿冷声道:“不在。”
当初执意要带上她的女子,早就不在了。
扶桑又将那包裹呈给他,道:“这是女郎留给我的,里面有些重要的东西。”
宋聿道:“我知晓了,放着吧。”
刚遣人去替扶桑安排了住处,又有婢子抱着个孩子来寻他。
他熟稔地抱着孩子,裹在锦被里的阿禾很乖,吃饱了便安安静静地睡着。她早不似几月前的黢黑,被府里的乳母养得水灵灵的。
自幼失恃失怙的孩子,合该用金玉温养,才能弥补幼时的创伤吧。
宋聿在想,她是不是早将阿禾给忘了?
她倒好,一走了之,却留下一大堆麻烦,给他收拾。
宋聿回到宋府以后,王忱是第一个登门拜访的人。
下人前来通传之时,常青院里的青年难掩戾气:“不见。”
他好似想起些什麽,又吩咐道:“备马车,去顾府。”
不久,京中传出了顾氏与宋氏两家定亲的消息。
顾氏竟愿与北方世家联姻?
还有人细究其缘由,吴郡四大家族中,陆氏前后与朱氏、张氏结了姻亲,陆家三子只余陆宛一个草包,顾夫人怎会容忍她的侄女嫁给这麽个浑不吝的纨绔。是故才在京城各世家中选了个最为出挑的后生。
门阀士族坐拥天下,他们忙着争贫农手里的土地,争地方上的实权,争后起新贵的支持,争朝堂之上的话语权……
几番权衡利弊,于宋氏而言,顾氏是最好的盟友。
在此北方世家与江东士族频生矛盾的时局下,不为争一家独大,为求制衡而自保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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鹹和六年,是岁无麦禾,天下大饑。
胡族驰骋中原,汉人偏安江南。
岁宁已经离开建康城三月有余,疲于舟车劳顿,再也没有心力去管那些门阀士族间的争斗。
其实偶尔也能听到些风吹草动,只是局势对陆氏愈发不利,陆宣也总是假装没听到。
她跟随陆宣守在江夏,閑时偶尔替他出谋划策。而后者忙于清剿贼匪,布设城防,与那些北方士族井水不犯河水。
岁宁打心底觉得,其实这也是一桩交易而已。
毕竟她的命从始至终都捏在陆氏手里。
苦心孤诣,步步为营,她也的确费尽心力地替宋氏谋划过。
她把手中所有的筹码都交了出去,至于最后的结果如何,尽人事,听天命。
江夏官仓焚,往安陆借粮
八月,竟陵城破。
胡人洗劫南下,所过之处生灵涂炭。战火延绵到了江夏,满城风雨。
时逢大雨,雨水混着血水流淌到了上昶城下。相较于流寇动乱,胡人南侵的可怖之处在于,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将俘获的汉人当作军粮。
秋雨初霁,胡人又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势。
烽火连天,飞鈎横锁,进攻的敌军如无数的蚂蚁,攀登城墙。敢采用此种伤亡巨大的战术,就证明了他们有足够的兵力保障。
前线战火焦灼之际,又有一队精锐挖通了通向城内的地道,在城中抢夺财物,掠杀百姓……
无论是城外还是城内,都是一片尸山血海。
长达一天一夜的战线之后,胡人虽暂时退了兵,但江夏的官仓被烧了。
没有后勤补给,敌人攻下江夏,只是时间问题。
议事堂的灯火燃了彻夜,除了查探军情,陆宣亦因向各士族借粮的事不眠不休。
“义阳靠近边境也就罢了,其余几个郡县竟也都称官仓无粮?”
“将军息怒,今年收成不好,田地也大多荒废,无人耕种了……”
“那些士族怎麽说?”
“唯有杨氏与何氏两家肯借粮,但还是杯水车薪。”
“我知晓了,退下吧。”
窗外,薄柿色的朝霞一直延伸,蔓延了整片天空。
何钧刚退出去,便又有人推了门进来,陆宣擡眼看向来人,问她:“你怎麽来了?喝过药了没有?”
“吊命的汤药,喝不喝也就那样。”岁宁解下斗篷,自顾自在案前坐下,“倒是你,再怎麽废寝忘食,也不能改变结果。”
陆宣面色憔悴,只叹道:“城中上万人的性命系于我一身,岂容安歇?”
岁宁道:“武昌定还有存粮,又离江夏最近,往返最多三日……”
“不行。”她还未说完,便被陆宣一口否决。
“倘若江夏城破,下一个兵临城下的就是武昌,他们没有理由不借。难不成,你打算拿城中百姓做军粮吗?”
陆宣攥紧了拳头,愤恨道:“如今宋绍君在安陆城,如今他将陆氏逼到了何等境地,你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?”
岁宁愣住了,沉默半晌,她确实不知晓。
她说:“我只知如今宋氏在京城风生水起,他又怎麽会跑到那个旮旯地方?”
“谁知道他怎麽想的?”陆宣闭上眼,沉声道,“总之,如今两家势如水火,他不可能借粮给我。”
岁宁道:“若你抹不开面子,让我去求他吧。”
即便,她手里没有更多可以用于交还的筹码了。
陆宣看着她愈发清减的模样,于心不忍道:“你自己都成这副样子了,能不能别再折腾了?”
她的眸光迅速暗淡,又努力提起一丝心气,淡笑道:“就当是——我能替你办的,最后一件事。”
陆宣背过身去,看着墙上巨大的勘舆图,其实对她,还是愧疚更多。
“可我——没能替你求得解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