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岫(95)
“没关系,我不在乎了。你能保下容雪院的婢子,我就很开心了。”岁宁忍不住轻笑一声,笑此人癡傻。陆宣愈是在乎她,陆灵远就愈加不可能留她的性命。
用他的话来说,是不愿见自己的手足感情用事。
她没得到陆宣的首肯,却还是骑着栖迟赶赴了安陆城。
秋收之际,安陆城外又是一片稻海。
从前陆氏兵马纵着流寇踏平了安陆城郊的田地,如今也唯有武昌可以借粮给天。岁宁觉得,命运弄人,可笑至极。
安陆城下,立着一女子,一白马。
照理来说,陆宣的这匹马,不论到谁人面前晃蕩,都是讨人嫌的存在。更何况是在这一片——陆氏恶名远扬的地方。
可岁宁如今愈发病弱,只训得服栖迟了。
在城外候了一刻钟,待守卫前去通传,得了準许才敢放她入城,领着她到姜府去。
绕过影壁,到了前院,没见到姜太守,只有一个青年在花架下逗着稚童,旁边跟着两个照顾孩子的侍女。
而岁宁,则像是打破这其乐融融的场面的不速之客。
因为那孩子一看到她,就哭了。
是啊,孩子都会害怕将死之人的。
宋聿转头看了她一眼,吩咐身侧的侍女将阿禾抱回屋里。
待人都散去,庭前只余二人,他才问:“你来做什麽?”
那语气,没有驱赶,也没有欢迎。
从前交给他的那份名册,确实没有欺骗他,所以岁宁对他,算不上亏欠的吧。
此时她却只能强装平静看向他,道:“我来寻姜太守。”
“坐吧。”宋聿神色平淡地与之擦肩而过,又说,“外祖在江边钓鱼,一时半会回不来。我派人去告知一声。”
他也确实遣人去告知了,还特意叮嘱,务必让他外祖父晚些回来。
折返时,她仍局促地立在原地。灼热的阳光照在她苍白的面上,额角流下几滴汗来。花架之下,只有一张坐席,除此以外,实在没有能落座的地方。
宋聿道:“进屋去吧,没有让客人在外头等的道理。”
“嗯。”
“喝茶吗?”
“不,不用了。”
于是,她就这般干坐着,看着窗外的云卷云舒,唯独不看他。
分别半年不到,她变得无趣了许多。没涂胭脂,也不饰钗环。端端正正地坐在茶案前,低垂着头,双手拘束地叠放在膝上,并且,不敢擡头与人对视。
等在姜府的那几个时辰难捱,除了面对他的不知所措,还有病痛对五髒六腑的摧折。
所以,哪怕屋内不算炎热,她依旧疼出了一身冷汗。
不知过了多久,太阳都快要落山了,姜太守依旧未归。
也不知是不是钓鱼时翻了船,掉江里去了。
宋聿不疾不徐地问她:“你寻我外祖何事?”
岁宁道:“借粮。”
“哦——”他若有所思道,“忘了同你说了,如今武昌郡是由我做主。”
岁宁完全有理由怀疑,她被此人戏弄了。
她试探性地唤了声:“宋……府君?”
如今这个称呼,该是合礼的吧?
“嗯?”宋聿不禁皱起了眉,她不唤公子,也不唤他的名字了。
“打扰了。”岁宁拿起包裹,起身向他行了一礼,转头就走。
“回来。”看她走得这般干脆利落,宋聿又好气又好笑,“我没说不借给你。”
岁宁问:“你有多少?”
宋聿道:“安陆城中,还有六仓粮。”
她踟蹰着,没底气地问道:“江夏的官仓被烧了,能不能……借陆宣两仓粮?待胡人退兵,明年秋就能还你。”
宋聿问她:“你拿什麽条件来换?”
岁宁道:“白纸黑字立凭据,明年连本带利还给你,还需要什麽条件?”
他提醒道:“我说的是,抵押之物……”
她开始在那个不大的包裹里翻翻找找,上好的羊脂玉、价值连城的海珠、前朝公主的金印……很值钱,但于宋聿而言,算不上什麽有用的东西。她常有失算的时候,能够让姜太守接受的条件,放在宋聿身上,未必能奏效。
最后想起来几封密信,或许他会感兴趣。
“陆灵远勾结乱党的证据。”她取出袖中的一个锦囊,放在茶案上,“这些筹码,足够你扳倒他了。”
宋聿只瞟了一眼,不屑道:“不够。”
岁宁暗暗叹了口气,那就没什麽可谈的了。
她收拾了包裹,又起身请辞:“谢过宋府君好意了,我还是去夏口问问吧。”
宋聿仍坐在原地,悠哉悠哉开口:“夏口不会有粮借给你。”
岁宁停在门口,没回头看他,只道:“那就只能等胡人攻破了江夏,殃及池鱼了。”
宋聿道:“我说,你的诚意不够。”
岁宁低着头,死死扣住包裹的抽绳,隐约能察觉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。
在她回头的一瞬,那人又收回了视线。
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?
算了,将死之人,也不必在乎名声了。
岁宁迟疑地在他身侧落座,放下了包裹,清楚地听到布包坠地的瞬间,里面的羊脂玉碎掉了。
在那疏离又不曾拒绝的目光中,勾着他的脖子便吻了上去。
她问:“加上这个条件,够吗?”
他浑身僵住,像是被侵犯了一般,震惊之余,还有些生气。
宋聿攥着她的手,质问道:“陆宣就是这麽教你谈判的?”
想起她当初说要留在陆府,宋聿只觉得可悲又可怜。
胡人大军压境,竟只能推出个女子来谈条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