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归岫(96)

作者: 长衿酹江月 阅读记录

“不是他。是我……是我自己要来的。”岁宁慌张地看着他,渐渐退却地收回手,却怎麽也挣不开了。她说,“除此之外,我给不起更多了。”

不能再像幕僚一样出谋划策,也不能像知己一般相伴一生。

在他面前的,只是一个时日无多的女子,借着他的几分旧情,替江夏的百姓求一条生路。

宋聿许久没有这麽近距离看着她,很多时候,只能遥遥望见江夏的城楼之上,有一女子单薄的身影。

那一双眼几近干涸,再也没有从前的狡黠与灵气。同她整个人一样,了无生气。

他直视着那双蒙了尘埃的双眼,认真询问:“是你自己愿意的吗?”

“是。”

“在下……却之不恭。”

期我乎桑中,要我乎上宫

安陆城的姜府,她依旧宿在从前的那间屋子。

竹节屏风,漆木妆镜奁,陈设未变。他许是个极其念旧的人,只是这一次,彼此都没有去翻旧账。

屏风之后备好了沐浴的热汤,岁宁在热水中泡了许久,看着从鼻腔中流出的鲜血滴落在水里,像一朵缓缓绽放的花,又在热气中蔓延、消散。

早就习惯了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有人伸手试探了一下水温,提醒她道:“水冷了。”

她背过身去,下意识地想捂住肩上的那道丑陋的伤疤。

头上落下一条长绢,蒙住了她的眼睛,又系紧。

岁宁什麽都看不见,只嗅到了身后清淡而醇香的酒气,宜城的九酝酒。

她任由着宋聿将她从温水中抱起,裹上深衣,在置有炭火的床榻旁,饶有耐心地替她绞干头发。

这段时日是如何照顾阿禾,此刻便如何在照顾她。

偶有水珠滴落在她的脖颈,炉中炭火噼里啪啦,唯独那个别扭的青年一言不发。岁宁猜想,他一定是背着她偷偷哭过了,怕那哭得通红的眼惹她笑话。

毕竟,她以前的确是个极其过分的人。

岁宁听见床帏落下的声音,床前的烛火依旧明亮,只有她看不清了。

淡淡的酒气靠近,他的唇如蜻蜓点水落在她的额头,自上而下,亲吻着她的眉眼、面颊与唇角。最后,他却是在那条狰狞可怖的伤疤上,落下一个珍而重之的吻。

察觉到她一阵寒栗,他说,“抱歉,原本不该喝酒的。”

“不妨事。”她顺从地回应,再没有调侃或是揶揄。

苍白面孔淩乱发丝,落在他眼中,是破碎与怜惜,也许算不上美好。上天没有给她一幅好皮囊,又叫现实苦难把她折磨得百孔千疮。所幸钟情于她的人,并不钟爱皮相。

回忆落在五年前的冬夜,那是预料之中他的喜欢,也是始料未及的深情。

那时的少年怎知,给予他一丝温情的人,过得比他还苦。所以哪怕心生怨怼,宋聿也不敢将那些坏情绪施加于她。

床前只留了一盏冥冥灭灭的灯,也如他此刻的情绪晦涩不明。

宋聿将那零落不堪的人揽在怀里,“很晚了,睡吧。”

夜半,胸中的血腥之气翻涌,岁宁晃晃悠悠地下了床榻。

在安陆城,夜里没有给她掌灯的婢子。岁宁摸索着往前去,衣袖勾倒了香案上的博山炉,顾不得收拾,便在屏风后对着痰盂大口呕着血。

宽厚的手掌落在她的后背,一下又一下地安抚。

岁宁回头看着暖黄灯光下的人影,眼睛蓦地酸涩,她道:“你也看到了,我只有一副残躯能给你了。”

宋聿又给她倒了茶水漱口,问她道:“为何会成这副样子,不打算与我说说吗?”

其实他不敢主动问起,白日里一直等着她自己坦白。

相识相知本就不易,他怕再问下去,也不必相守了。

岁宁便将三月里所发生的所有事,都一五一十地与他说了。

“陆氏这麽对你,你还要帮着陆宣借粮?”

“交易罢了,你情我愿的事。”

宋聿又抱着她回到榻上,说道:“我明日会派兵运送粮草辎重,你……别再操劳这些了。”

岁宁固执道:“我还要回江夏去的。”

她至多只能停两天的药,若再不回去,怕是要身死安陆了。

他难免怨道:“我便知道,你今日一来,便又是在骗我。”

“江夏,只有陆宣一个人了……那些虚靡朝廷俸禄的世家子,烂透了。”岁宁把头埋在他的肩窝,轻声劝慰道,“须得有人站在他身侧,就像在柴桑时,我一直陪着你那样。”

“为什麽非得是你?”宋聿听不进这些温言软语,“倘若你执意要去,我陪你去。”

你去?你去同陆宣吵架吗?

岁宁道:“你得回建康城去,有别的事要做。”

春夏秋冬,她只剩最后一季了。

或许待年轻的将军蕩平了贼寇,心怀百姓的文臣肃清了朝野,无疆之休总会求得,可她已是蝉不知雪。

岁宁怕自己死得极不体面,于是只能想尽办法支开宋聿。

岁宁与他约定:“若是江夏城破,我与城中百姓一起赴死。若这次守了下来,我等你去江夏接我。”

“好。”

宋聿如何不晓,她的约定,从来不能作数的。

翌日,她跟随着辎重队伍,又骑着快马赶赴江夏了,像无依的风似的,不会在任何人的身侧长久地驻足。

她走后的第二日,宋聿也带着那几封密信,啓程赶往建康。

陆氏盛极之时,宾客阗门,食客如云。眼下与王氏生了嫌隙,成了衆矢之的,门可罗雀。

深秋了,天日微凉,偌大的陆府也略显清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