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栖春山(118)
沈春芜头脑昏胀,听不清林德清具体在念什么,她只觉得这跪听圣旨的过程,是无限的漫长,跪得她膝骨僵麻,身子摇摇欲坠,快要支撑不住了。
终于,林德清将圣旨念完了,沈春芜想要起身,肩膊上却是落下了一只阴冷的手。
林德清在她的左肩上很轻很轻地摁了摁,阻住了她起身的动作,轻声道:“沈院使生前委托过咱家,要好好看照你,你身子弱,胆子又小,根本受不住惊吓。”
鼻腔之间,萦绕着一阵幽淡的苏合香,迫的沈春芜浑身一震,牙关紧咬:“父亲死前最后见到的人,原来是你。”
林德清的唇,若即若离地贴在她的耳根,一字一顿:“可惜,你没能见到你父亲最后一面,他死得可惨了,脑袋从身体上掉下来,不知哪里来的豺狼,把他的脑袋叼走了,等找到那颗脑袋时,竟是连渣滓都不剩,啧。”
——连渣滓都不剩。
沈春芜听到后面这半句话,脑中戛然晃过一阵巨大的轰鸣,思绪全乱了。
一年前的暴风雨里,那一片喊打喊杀之声、撕心裂肺的哭嚎,在她心腔深处卷土重来。
有些伤痛哪怕过去了许久,久到她以为自己可以放下、不去在意,但如今旧事重提,激起了她潜藏在肺腑已久的怒火,哪怕要告诫自己一忍再忍,但此刻,林德清竟是将父亲的惨相说出来。
沈春芜蓦觉眼周烫极,极力忍住了,当下揪住林德清的袖裾,咬牙切齿:“是你,害死了父亲,是吗?”
“是又如何,不是又如何?”
林德清一举挥开了她,“你如今病入膏肓,与其关注一个死人,还不如关注一下自个儿。”
林德清这一力道不狠,却也沉,直截了当地将沈春芜挥到了地上!
沈春芜的身躯,在薄凉的地砖磕出一阵闷响。
“夫人!”环莺和缇雀见状,顿时红了眼,焦灼不已,扑前相扶。
林德清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,淡啧了声,袖了袖手:“好自为之罢。”
转身欲走,身后一阵犬吠疾驰而来,下一息,一头鬃犬死死咬住了林德清的左腿!
一阵浓郁的血腥气息,撞开了呛鼻的艾香,在湿漉的空气里蔓延开来。
林德清眼底顿时带了几分肃杀。
原来是王妃养的狗。
正是因为这条狗,让闵元县主被褫夺封号,出家为尼,同时也让仲太后在三宫六院前颜面扫地。
林德清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似的,口吻阴鸷:“这个畜生不仅抗旨不尊,还胆敢侵袭朝廷命官,按律当诛。”
“哐当——”
锦衣使挣剑出鞘 ,落剑速度之快,教所有人都怔愣了片刻。
伴随着一阵震天价响的悲鸣,一抔濡热的东西,陡地迸溅在沈春芜的面上,她悉身皆是一僵,伸出手轻轻抚着脸,掌心间皆是湿腻的冰冷。
是狗不理的血吗?
那一声“不要”顿时梗在喉咙里。
眼前陡地恍惚了一下,一片黯淡失色的混沌之中,好像有一道昏晦的光,像是利刃,从瞳孔深处挣脱而出……
此一剎,穹空忽然打下一道惊雷,雷光入眼之时,沈春芜的眼周是一片剧烈的刺痛!
刺痛伴随着漫长的黑暗,黑暗掠去之后,隐隐约约间,她好像看到一具摊躺在砖地上的的鬃犬。
这是一头黑黄交间的大犬,浓密的毛发被暴雨打湿个彻底,弓着背,身上出现了一道鲜红的豁口,血从豁口处源源不断的涌出,逐渐浸湿了地面。
这头大犬,就是狗不理吗……
狗不理想要竭力爬起来,但身上伤势过重,它前肢吃力地支起,却又再度滑倒,这一滑倒之后,它再也没有爬起来过。
倒下的时候,狗不理那一双圆溜溜的漆黑眼瞳,正看着沈春芜,眼神流淌着绵延不绝的哀伤,口中在低声发出低沉的呜咽,似是在安抚她说——
主人,别哭啊。
沈春芜从来没看过狗不理是什么样子的,她知道它有着强装健实的躯体,也想象过它会是什么样子,但她不知道,自己第一次见到它的样子,竟是它死去的时候。
大悲之后,沈春芜猝然伏倒在地,右手紧紧捂住胸口,大口大口地喘息,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雪姨忙将滑落在地的狐绒大氅从背后为她罩上:“快,快将夫人扶回韶光院!”
环莺、缇雀领命称是,将沈春芜左右扶起,快步走向韶光院。
林德清目光温熙地看着沈春芜消失的背影,底色却是阴森的。
他素来深晓她的软肋和命脉在哪里,击倒她的,从来不是时疫,而是沈家惨死的梦魇。那裹藏在狐绒大氅之下的纤细身躯,因在大狱受的伤,已是千疮百孔,每到阴雨天气,那些旧伤总会发痒作疼,搅得让她痛不欲生。
襄平王下了江南,离京千里,如今,没有人能够护她了。
没有襄平王的庇护,沈春芜就是涸辙之鲋,到底闹不出多大的风浪!
林德清看着奔月,对方一脸肃杀,他笑道:“有闲情想着如何杀我,倒不如赶紧把尸体拾掇一下,千万别让王妃触景生哀了。”
奔月攥握着长刀的虎口,青筋狰突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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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德清一瘸一拐地离开后,监察院一众锦衣使就把守在襄平王府外,守卫极其森严,任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。
但林德清到底留了一个心眼,听闻昨夜府邸请了符叙来,没请到人,倒是去请了典药坊的黄槐去。
林德清回到监察院后,率先将黄槐传来问话,问及沈春芜的病是谁在治时,黄槐垂首道:“林公公容禀,是王妃为自己开的方子,然后遣下官去王府库房抓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