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栖春山(205)
戚将军是沈春芜的舅父。
冷宫虽然说是陈旧了一些,但只是外观陈旧了些,及至入了宫中, 能嗅到一片馥郁的榴花香气, 夏蝉在树间鸣泣,抄手游廊前端的戟门中央, 置放着一块巨大的磐石,上刻“闲人勿扰”四大字,以朱笔油墨涂抹成红色,显得格外醒目。
一抹兴味浮掠过盛轼的眉庭,他听闻戚将军生平有三大爱好:打仗, 喝酒, 另一项就是石刻。
旁人搜集大石头,在上面所刻的话,要么是金玉良言,要么是经世致用语录, 戚将军倒是反其道而行之,不咸不淡地磕下那四个字, 迻译为大白话就是:“老子只想清净!”
楚帝见到这一块大石头,很是纳罕,咦了一声:“明明昨天还没有的,怎的今日就有了?”
言讫,反应过来, 大惊小怪道:“该不会是戚巍不想见你罢,他不认你这个外甥女婿?”
盛轼:“……”
他散淡地扬起一侧眉, 抿了抿唇, 这时从戟门后徐徐行出来一位青衣小童:“戚大人此前交代了, 他不想见圣上,圣上在此处留步。”
青衣小童恭恭敬敬地对盛轼做了一揖:“请殿下随我来。”
楚帝:?
盛轼气定神闲道:“原来这一块石头,是为您准备的,闲、人、勿、扰。”
他笑望楚帝,将“闲人”二字咬得极重。
楚帝差点气煞,蓦觉鬓角处的头发,又被这一个逆子气白了好几根,咬牙切齿道:“快滚进去!”
目送盛轼跟着青衣小童入了宫中。
楚帝注视儿子背影晌久,不知为何,竟是生出了一种“吾家有子初长成”之感。
——清嘉啊,你看见了吗,咱们的儿子真的长大了,都成家了。
——你老了,朕也老了。
“苏迩。”返回御书房的道路上,楚帝忽然道。
“奴才在。”苏迩在一旁恭候。
“你说,戚巍那老匹夫会为难他吗?”
戚巍虽然看着斯文儒雅,面上也总挂着和煦的笑,但心里攒着八百个心眼子,打从楚帝一年前将这尊大佛养在深宫里,好吃好喝地供着他,就没少从戚巍这里吃过好果子。
他派遣去讲和的心腹,无一不鼻青脸肿的回来,他们一致反映,自己连戟门都过不去。刚至戟门处,所有人掉入一场迷阵之中,在阵中绕了不下百余回合,好不容易闯出迷阵,却发现自己回到戟门外,尝试了无数次都是如此,就像是一道诡谲的死循环。
领路的青衣小童还关切地问他们,怎么不继续朝前走,他都走到抄手游廊的转角处了。
一班心腹冷汗潸潸,咬咬牙又尝试闯迷阵,最终皆是惨败而归。
戚巍用这个迷阵,表明自己的立场,拒不接受讲和。
楚帝心里跟明镜似的,戚巍是介怀沈家满门抄斩一事,这是皇帝与将军之间,根本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儿。
无可奈何之下,楚帝另出险招,将盛轼推了进去。
盛轼是沈春芜的女婿,也是戚巍的战友,戚巍总会卖盛轼几分薄面罢?
退一万步来说,盛轼精于排兵布阵、调兵遣将。为了收复燕云十六州,他亲自指挥的战役不下百余场,破下一介小小的迷阵,对他而言应当是不成问题的。
“本王破不了。”
盛轼从迷阵走出,回到戟门处,袖了袖手,言笑晏晏:“很抱歉,本王无能,怕是要辜负将军一番美意了。”
青衣小童此前一直是笑着的,但此际,笑意挂都挂不住:“殿下不妨再试一试的。”
——这个迷阵已经是入门级别的了,堂堂风靡漠北的襄平王,百姓心目中的战神,居然连一个小迷阵都破不了嘛!!!
——说出去谁信啊!
盛轼并不恋战,对着中庭的方向,寥寥然行了一揖:“有些事,做一次就足够,就像有些人,见一面也就够了。”
这一番话,听得青衣小童心惊肉跳,外界都传襄平王行事狂悖不羁,今番领教,果真如此!
世人无不敬畏戚将军,纵使是先帝和楚帝,亦需敬让盛将军三分薄面,襄平王今儿个倒是开了一回先例。
盛轼行完礼,转身就走,尚未行几步,身后一道凛冽的风急袭而至,盛轼没有回身探看,漫不经心地扬起右手,食指与拇指捻住利箭。
杀气穿过了盛轼的指尖,鎏金色的日光碾碎为万千光尘,俨如潦烈的火,顿时在空气之中燃开。
这一会儿,青衣小童惊得目瞪口呆。
戚巍有百步穿杨之美名,但凡他射出的箭,必有十石的重量,襄平王居然徒手接箭!
足见功底之深厚!
当然,这是一枝留客箭。
盛轼爱惜地抚了抚箭尾的翎羽,递还给青衣小童:“还给老将军罢,此箭计值不菲,不要浪费了。”
但青衣小童不敢接,还退后了好几步。
一阵槖槖步履声从中庭传出,盛轼循声望去,瞅到一道乌蓝色的修长身影,男子穿着一席直裰,左手执长弓,弓身极长,几乎与他齐肩。
戚巍眉眸轻淡,哪怕年届知天命,岁月没在他脸上留下很重的痕迹,只是轻描淡写地在眼角处添了三两条皱纹,显出一份遗世独立的气质,但比起记忆之中的将军,眼前人到底清减了许多。
盛轼笑了笑:“戚将军终于舍得见晚辈。”
戚巍打算穿过戟门,却是被一层结界挡住,根本无法从戟门出来。他意识到什么,唇上噙起一抹嘲讽的笑,道,“亏你自称一声晚辈,如今私自篡改我的阵法,算怎么回事?”
盛轼笑着不说话,露出极其无辜的表情,戚巍瞄了一眼青衣小童:“阿尚,将门前那颗大石挪回原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