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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栖春山(212)

作者: 孤荷 阅读记录

沈春芜想起那一桩木牌之事, 便觉得忐忑不安,心虚不已。

裴照月真的在万千木牌之中觅寻到她当初写下的木牌, 转交给盛轼吗?

古树之下的木牌数量, 就跟夏蝉的数量一样多, 看得教人眼花缭乱,找到她所写的木牌,几如大海捞针。

但依凭裴照月的聪明才智,寻到木牌,又并非全无可能。

不然,盛轼为何会突然约在她当初许愿的古树之下?

沈春芜的思绪在“裴照月找到木牌”和“没有找到木牌”二者之间拉扯横跳,因此,也就忽略了盛轼说的话。

盛轼觉说完话,察觉沈春芜心不在焉,挑了挑眉,修长的指根不轻不重掸她的额庭:“想什么,这么入神?”

沈春芜明面上风平浪静:“没有,就觉得天太热了,蝉也太聒噪了。”

盛轼心神一动,思及她是寒凉体质,遂立在日光的照拂处,替她当掉绝大部分太阳,且道:“有一样东西要送你。”

她那一只空置的素手上,落下来一个冷凉的物件。

沈春芜掂了掂,重量微沉,质感钝硬,硬韧的底部吊挂着一串流苏,流苏温度丝滑薄凉,达三寸之长,静静流淌在她的掌心间。

竟然是一把锁,且是同心锁。

这厮居然送同心锁给她。

同心锁,是男子对女子的定情信物,象征着生生世世永结同心,以此为契,死生相依。

这把锁仿佛有千斤般沉重,沉重得她抬不起腕来。

“当年在古树之下,你许下的愿望,可都实现了?”盛轼倾身俯前,笑问。

似乎也不等她回答,盛轼嗓音嘶哑了几分:“我的愿望都实现了,所以今日来还愿。”

这是大相国寺约定俗成的规定,在古树下祈愿的人,倘若愿望实现了,务必要来还愿,才能让愿望永久地长存下去。

沈春芜忽然失笑,想当初,还是她主动拉他在古树下祈愿,他表现得不情不愿,说自己不信怪力乱神,人唯一能靠的就是自己。

现在,他这么快就被打脸,成为佛陀的忠实信徒。

沈春芜遗憾自己失了明,要不然,真想看一看盛轼说这番话是什么样的神情。

她也好奇道:“你许下了什么愿望?”

盛轼一错不错地凝视她,女郎俏生生地立于树荫底下,在日光所找不到的地方,扶疏的树荫晒下几些半透明光斑,游弋在她的面上,她的肌肤罩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影,白得几乎能够发出光来。

他散淡地扬了扬眉: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
沈春芜本想蒙混过关,说实现了,但发现自己不能这样,以前可以骗,但现在不能骗。

思量许久,决意不再纠结,她说:“一半都实现了,剩下一半还没实现。”

她没具体说愿望,但闻弦歌而知雅意,盛轼能听出弦外之音,自然也没追问,道:“很快会实现的。”

不单是她在谋局,盛轼也在暗中谋局,她的心愿,他都会不惜一切为她实现。

鎏金色的光,斜坠在沈春芜的睫羽处,她的鸦睫隐微地颤了一颤,恍然发觉,盛轼原来不知道她许下什么愿望。

他今朝约她在古树下,只是为了给佛陀还愿。

裴照月居然诓诈她!

枉她忐忑了这般久!还陷入了循环往复的纠结之中!

许愿木牌一事,成了沈春芜的心结,今朝若是不主动解开,难免日后不会还有提心吊胆的日子。

也借此遭际,她审视清楚了自己的心意,也决定不再逃避,不允许自己继续陷入被动的局势之中。

盛轼想拉着沈春芜走,她却停驻于原地,勾着他右手无名指,轻声道:

“小时候,我是听蝉鸣声长大的,漠北树上的蝉都好多啊。沈家院子很大,我经常在庭院里听到蝉声,一片壮观的声浪里,岁月就从蝉声之中流走了。”

“那时我特别祈盼自己长大,认为自己的很多心愿和理想,在长大后必会实现。小时候的我,认定长大后的我,必将无所不能。”

“父亲是一个不茍言笑的人,特别严峻,下人和同僚都怕他,偏偏我最不怕他,还缠着他教我医术和药理。他时不时回家午憩,借此机会抽查我的功课,只要我出色完成,他会把药箱借我玩一个时辰。”

“我经常拎着父亲的药箱到庭院里玩,左邻右舍的女娘们都争当我的‘病患’,我为她们望闻问切,把自己装得很是神气,所有人都问我,长大后是不是要当太医,我每次都说是。我要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,普渡天下苍生,这就是我的理想。”

“那些女娘们也有各自的理想,有的想成为诗人,有的想成为女官,有的想成为商人,有的想成为贤妻良母,我们一起把理想写在宣纸上,盛放在一个陈旧的箱箧,埋在蝉鸣最响的树下,以十年为期,约定十年后的季夏,重新把箱箧打开,看看谁的理想实现了。”

“十年后的季夏,是在四年前,奉京城爆发时疫,我跟随父亲治疫,那时不单是奉京城有时疫,漠北也遭逢大旱冻霜,死了很多人,直至那时我才发现,自己并非无所不能,面对病痛,面对死亡,无力的时刻特别多,原本在昨日还笑着说话的人,今日扛不住病痛忽然离世。仿佛,人间所有的悲和苦都倾倒下来,有那么一瞬间,我喘不过气,想过放弃,整日都活在痛苦和沉郁的氛围里,我扛不住。”

“父亲知道了这件事,对我说,想放弃就放弃吧,不学医理也可以,我说想回漠北,他吩咐母亲陪我回漠北。我很怕儿时玩伴们嘲笑我,后来发现,她们有一半人死于大旱,也有一半嫁人他人妇,一切的光景都与儿时不同,物非,人也非。我将大树下的箱箧取出来,摊开十年前写下理想的那张纸,我曾经最接近理想的时候,却打退堂鼓,我把纸给母亲看,母亲给我说了她的一段经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