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栖春山(213)
风势逐渐缓和下来,大片白云掩住烈日,蝉鸣声渐渐淡了去,盛轼静静地听着,迩后问:“母亲跟你说了什么故事?”
沈春芜心间上浮起涟漪,道:“母亲十五岁时曾经嫁过一次人,嫁给一个书生,她尽心尽力服侍他,供他读书,书生高中的那一年,母亲发现自己怀孕了,她等呀等,却只等到了书生的书童来,书童说,书生当了裴府的上门女婿,给了她五十两银锭做抚恤之用,让她别再去找那个书生了。”
“母亲非常生气,她还有一个月就要临盆,一怒之下,乘客舟从凉州顺着桂江去奉京,一个夜晚,她羊水破了,她万念俱灰,恨极了书生,不想把孩子生下,只想跳江以死明志,后来,是一个年轻的郎中揽住她,说如果她跳江了,他也会跟着跳下去。”
“后来,母亲不跳江了,年轻郎中为她接生了孩子,再后来,年轻郎中成为了我的新父亲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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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时沈春芜听到这个故事,极其震撼。
自己不是沈循的亲生孩子,是母亲和书生的孩子。
书生入裴府当赘婿的那一年,也生下了一个女儿,叫裴照月。
裴照月是沈春芜同父异母的妹妹,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两人是亲姐妹。
母亲没有寻书生报负心之仇,沈春芜也没有见过生父,在母女俩心里,书生已经死了。
沈冬昀实质上比沈春芜要小两岁,沈春芜对外宣称十七岁,实质上已经十九岁。
这件事沈春芜很早就知情,也是为她反对沈冬昀跟裴照月在一起的真正缘由。
有“亲缘关系”的男女,如何可能结为一对夫妇!这岂不是乱了伦理纲常!
沈冬昀并不知道内情,沈春芜也不打算告诉他真相,她怕他会疯。
但沈春芜把真相告诉给了裴照月。
就在画舫叙话的那一夜,临别前,沈春芜道:“初见时,你喊过我沈姐姐,可以再喊一次吗?”
她莞尔:“——毕竟,我们是亲姐妹。”
裴照月阴她这么多次,沈春芜报复回去一次,应该也不为过罢?
裴照月沉默了许久,都没说话。
沈春芜笑了笑:“真遗憾了,若是我复明了,看到了你的真容该多好。我们的脸,想必会有肖似之处。”
是的,沈春芜故意恶心裴照月,让她知道,她的弟弟,那个不明真相的糊涂虫,要娶她为妻!
弟弟要娶姐姐!
哪怕是异父异母,却是血淋淋的现实!
这就是恶事做多了的天谴,这就是报应。
哪怕有人愿意爱她,她也不可能接受。
沈春芜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,她也会作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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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给沈春芜讲了她的经历,讲了她与沈循缘结的过往,说:
“两点之间,曲线才是最优解,人生就是如此。若是没有书生的出现,我也不可能与沈循结缘,更不可能生下你。”
“我爱你父亲,不只是他对我有救命之恩,更是因为,他平等地尊重每一条生命,他热爱生活,热爱人间,对生活总是充满乐天。所有人都说我别人穿过的破鞋,但沈循视我如珍宝,有时我劝他纳妾他会跟我闹脾气。”
母亲说了一句让她印象特别深刻的话:“活着,就是对天命最大的反抗。”
只要活着,就有希望啊。
若是死了,人化作一抔黄土,什么都没了。
母亲把沈循说过的话,转述给沈春芜听。
沈春芜深受震动,为自己临时当逃兵这件事感到愧怍不已,成为郎中的第一课,就是有坦然接受生死的心,以及不顾一切救活别人的决心。
母亲跟她说那番话时,周遭都是盛大浩荡的蝉鸣声,夏意正浓。
蝉只有十七年的寿命,但它一生,都活得轰轰烈烈,从不畏葸不前。
也是自那时起,沈春芜重新从漠北返回奉京。
她不再逃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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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春芜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这么多话,这一过程,盛轼一直静静听着。
最后紧紧握住她的手。
在这样的时刻里,语言反倒成为了一种苍白薄弱的东西。
盛轼为沈春芜戴上同心锁,漂亮的锁悬坠于她的锁骨处,在鎏金日光的熠熠照射之下,反射出一缕璀璨漂亮的光辉。
沈春芜摸着同心锁,锁身残留着他的指腹余温。
此际,一枚树叶落下,偕同树叶落下的,是男人覆于她唇瓣上的吻。
他的吻比热风还要滚烫。
这也让沈春芜心中确证了一桩事体。
她确实是动心了。
她喜欢盛轼。
许愿木牌上的那个心愿,怕是不可能实现了。
——“不要对他动心。”
她已经动心了。
并且动心的时机,比她预想的还要早。
盛轼松开她,也跟他说了自己家庭的事。
讲了梅妃,还有容朔,他的双生弟弟。
过去他所讳谈的事情,如今能做到坦然道来。
很多事情,姜初雪以前跟沈春芜说过,她是略知一二的。
如今盛轼亲自讲,也就补充了很多过去不知晓的一些细节。
容朔是不可能出现在楚帝面前的,这一段时日忙完军中事物,就回漠北去了。
沈春芜忖了忖,凝声问道:“这件事,林德清可能会知道,万一成为了你的把柄——”
“不会有那一天的,放心。”盛轼道,“你手上,不是也有林德清的把柄吗?”
噢,说的也是。
沈春芜反应过来。
但林德清此人诡计多端,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,极不好对付。
两人携手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