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栖春山(362)
她沉默地为禇赢清理血伤、包扎伤口。起初,禇赢并不配合,他的态度非常消极,如果不能为禇家报仇,他宁愿去死。
沈春芜拿起蘸过药酒的毛巾,擦拭他脸上的伤口:“珉帝不会同意议和。”
众人一愣,但这一句话仿佛给了禇赢求生的志气似的,他抓握住她的腕子,长久地凝视她:“你说真的?”
沈春芜太了解盛轼的脾气了,他收复燕云十六州的那十年,北金多次请求议和,让他别再领兵北伐,他从不接受,多次枭了敌国大将的头,盛装在锦匣之中,让使臣送至金帝的面前,折损金帝心腹,重挫金帝锐气,北金原是蒙古一带的大国,嚣张跋扈,但最后只能乖乖地臣服于襄平王麾下。
盛轼是一个对敌寇从不心慈仁善之人,天下百姓都是他的子民,他护犊子护得厉害,如何可能让大楚百姓受委屈呢?
沈春芜道:“是真的,珉帝会给禇家一个交代的。”
女郎的嗓音温和而柔韧,天然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,一下子将伤者千疮百孔的心,捋平得严严实实、熨熨帖帖。
薄薄的鎏金色日光拨开云,照落下来,禇赢第一次正视起眼前的这位女医。
她的腮上也不知是不是胭脂,一直洇染到了鬓角间,乌浓的眉眸里,黑里揉碎了金,温和的笑溅到卧蚕底下,凝成了一个生动的小酒窝。
他的母亲有哮喘,常延请江拂衣上府看诊,母亲对江拂衣印象很好,经常说道她,时而久之,禇赢也对这个名字有了印象,一个蘸染了江南水汽的名字,但此刻初见,他看着她浸在光影里的脸,柔韧的轮廓,眉与眼都是素淡收敛的,脂粉未施,却显出了一种不近情理的美,美得不似尘俗中人,锋利又慈悲。
天然有一种想让人亲近的力量。
包扎毕,沈春芜让晁娘将禇赢安坐起来,她问:“现在想活了吗?你不想活了,你的身体会回应你,伤会越来越严重。饶是再是华佗,也难保住你。”
褚赢几乎不假思索道:“活。”——他要活。
虽然江拂衣的这种说法很怪,但他竟是生出了一种不想让她失望的心,不由自主地想顺从她。
沈春芜开了治理的药方子,吩咐自己的药童留下来服侍,提起药箱要走,俯眸下视之时,看到了男人的脚。
光秃秃的,蘸满了泥灰。
想来是军靴遗失在了炮火之中。
沈春芜顿了顿,蹲下来,将自己的一双靴子脱下来,推至他面前:“穿上吧。”
她没有看禇赢是什么表情,起身离开。
好巧不巧,她离开营棚之时,珉帝就来了。
两人隔着一张雪白的纱帘,擦肩而过,并未注意彼此。
禇赢曾随父进京述职,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感受到新帝的圣颜,只觉得那是不怒而威的帝王,如今圣颜近在眼前,山一般的压顶,禇赢骨子里是臣,欲下跪见礼,珉帝躬身扶住他,让他平身。
禇赢看到了帝王的玄色绣金骑装,日色髹染在盔甲之上,熠熠生辉。
禇赢也听到了他拒绝议和的事,心间忍不住打了个突,江拂衣果真没有说错,珉帝会给禇家满门忠烈一个交代。
甚至,珉帝还升了他的官秩,从五品中郎将,径直升至四品骠骑将军,让他亲领军队赴前线打仗,一血旧恨。
“承蒙陛下恩泽,可微臣缺失了左臂——”
“你还有右臂,还能扛起家国的重担。”
帝王一席话福泽心灵,禇赢血流滚动,更加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念,俯身叩谢君恩。
盛轼从战情转移到禇赢的伤况上来,问他伤情如何。
禇赢道:“蒙陛下挂念,微臣得妙医相治,每日按药服用,很快便能痊愈。”
盛轼点了点头,视线落在了禇赢身上的包扎伤口处,不知为何,莫名觉得有些眼熟,又看到了禇赢穿着的一双白色军靴,靴子上的泥点还是湿的。
盛轼没有多问,只吩咐禇赢好生修养,然后离开。
他左右摩挲了一番右手的无名指,金刚指环在他年深日久的盘磨之下,焕发出益发剔透的光泽。
“去调查为禇赢治病的人。”
内官李理领命称是,心里又是一阵长长的叹息。
三年过去了,主子还是没有放下太子妃,一直命人调查沈氏下落。夜里也常去沈氏栖住过的院落待上一整夜,他从未放弃找她,有时做梦也在唤她的名字。所有人都认为太子妃死在了三年前的海崖上,但主子认为沈氏还活着。
主子一直都是高位者,从未向谁低过头,可他为了她,亲口承认:“孤做错了。”
——“孤错了。”
李理跟随主子二十多年了,主子一身狂狷傲骨,浑身都是傲气,不论是在朝野还是在沙场之上,他从来都是意气风发、矜持贵气的,从来都是别人仰望他,他只需要接受四方臣民的朝拜和敬慕就足够。
但主子竟被太子妃牵住了那个心。
主子每年都会亲自去祭拜沈循,虽什么都不说,但李理清楚地很,主子希望能等来沈氏。
没准沈氏会来祭拜沈循呢?
主子等了三年,什么也没等到,他对她恨之入骨,或许爱与恨都不足以概括主子对沈氏的感情。
每到一个州府微服巡查,他都会打听当地有名的郎中大夫,借用装病的名义逐一相看,偶有看到面容相似的,但对方并不是沈春芜的伪装,主子期望有多高,就失望得由多厉害。
容朔听闻此事,气得从漠北赶往奉京,跑进了崇政殿里。好不容易下早朝,指着新帝的鼻子斥道:“人生在世,有什么是放不下的,陛下对长嫂念念不忘也便罢了,何必黯然神伤,人要继续往前看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