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栖春山(374)
沈春芜执着火把,行入地窖深处,忽地笑了一下:“你猜错了。”
禇崇动作一顿,望着她,她如立在阴阳两界的鬼,显出了一种沉静的决绝,感情浓烈到了极致,让禇崇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胆寒。
只见沈春芜随手将火折子扔在了这些“银锭”上。
“这些不是银,都是硝石和硫磺——”
沈春芜笑了,一席话成了死亡的前奏。
砰——
一个盛大辉煌般的了断,她要亲手送他们这些国贼上断头台,为死去的英魂殉葬。
禇崇贪妄的笑意凝冻在脸上。
娘的,中了这疯子的计!
饶是想逃也根本来不及!
伴随着震天价响,整座地窖被凄凄殷红的烈火包围,火光冲天乱窜,整一座春山坞仿佛历经一场山崩地裂,地表皲裂,建筑坍塌,所有反贼无处可逃,被巨大的火舌疯狂吞噬,窜逃的人影憧憧,烧得只剩下躯壳,求也无用,哭也无用。
府门外,杨渡与一众官兵震骇地注视着突起的火海。
无数哀嚎哭喊随着烧穿的衣物灰飞,一起熔化,每个窜逃的反贼烧得面目全非。
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到了,杨渡准备发兵,但春山坞成了熊熊火海。
这时,他听到身后传了一阵官兵的槖槖声音。
回头一望,竟是珉帝。
124 【第一百二十四章】
◎朕的妻子◎
反贼侵袭春山坞, 是盛轼预料之中的事,他的解决方案是让杨渡遣兵支援,但沈春芜选择与反贼同归于尽, 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。
本来他想着要对她徐徐图之、步步为营, 但现在,一切计划都轰然瓦解, 他什么筹谋都不要了,在军营里收到急信的那一剎,他带着一支精英小队,连夜回了潍城。
所有人都想拦他,但一时无人敢拦, 眼睁睁地看着帝王绝望地纵入战墟, 疯狂在滚烈的泥沙底下扒拉寻人。长夜漫漫,此处俨如废弃的海,他是海上唯一的浮木,孤独又执拗地在寻觅那位溺水的人。
杨渡也丝毫不敢怠慢, 吩咐一众官兵在废墟里找人。
月色红得能够滴出血来,散出来的那一抹辉光, 浸湿了盛轼的战袍,他掘了彻夜,手指浸满了沙泥,整一双手都是被刮伤的伤口,这些疼让他想起十年前的漠北战场里那个傍午, 小姑娘从战墟里挖出他——
她的手不是寻常姑娘家的柔软,掌腹铺满薄茧, 她当时必是很苦的, 甚至受了很多没必要的伤, 但这些她都不曾告诉过他。
他心无旁骛地受着她的好,临别才许下了一句自以为是的承诺,教她认为他并非冷血无情。
如今重新审视自己,他看到了自己的自大、倨傲,在不经意的时候,做错了很多事,也冒犯过她,甚至隐隐伤害过她,她从来不说。
挖得越久,思绪越来越飘渺,他渐渐听不清楚周遭的喧嚣,倏然之间,身后出现一个明亮而温和的声音。
“盛闻舟!”
盛轼骤然回首而望,人海泱泱,目之所及之处皆是铅灰翳色,兵卒行色匆匆,墨云蛰伏在穹野尽头,惟独没能见到那一张熟稔的面庞。
他凭感觉继续扒找,但幻觉,竟越来越浓烈了。
好像有个少女穿过齐腰高的浅草,一身绿罗裙,苍翠欲滴,守在他的榻前,鼓着包子脸:
“我给你算了下命,你呀,是天降武曲星,天生是要到很远的地方,要守护大楚的河山。
画面一转,换成她给他背上的伤口拆线的光景,口吻一本正经:“我刚刚去阎罗殿通禀一声,阎罗王可不敢收你。”
旧时的她,情绪浓墨重彩,红是红,白是白,黑是黑,每一种情绪的明暗界限分明,若以戏曲譬喻,她是朝外放的青衣,偏偏他是朝内敛的武当,一放一敛一张一弛,如文武的博弈拉扯,刀锋碰撞时擦出蒙昧的花火。
他们相识很多年,但在这生死交锋的一刻,才看到了彼此最真实的一面,她看到他的脆弱,他看到她的轻狂。
“你必须活下去,才对得起我,知道吗?”
从没人敢这样对他说话,更没人敢为他的人生着色,只有这一株野草敢,从此往后,他看到了绵延无尽的绿,是希望,是生机,这也造就了他一生也翻不过那座以春为名的山。
这几句话,盛轼铭记了很多年,午夜梦回少年时,总能看到离别的那一夜,他看到她没有送自己,大大方方让他离开,他竟生了一丝郁卒。
好像,他在她心中无关紧要似的。
她对每个病患都这样尽心尽力么?
她对他说过的宽慰,她也会宽慰其他人么?
这样显得……他收到的好,并不是独一无二的。
少年时期的盛闻舟,显然不知自己在吃醋,在拧巴,在偏执,在钻牛角尖,在庸人自扰。
他第一次感受到爱,真切的爱降落在身上,滋味原来是这样的美好,他想一直被爱,想余生都是她,想她拨拢开他的发丝抚摩他的头,想枕在她的膝头,想掐一掐那楚腰感受什么叫盈盈一握……邪念既生,决定也愈发坚决。
所以,他做出了原本不属于规划之中的一个行动,允下重诺——以七年为期,战事止戈时,登门求娶日。
“不要。”小姑娘扔下一句,背过身去,继续做着自己的事。
沈春芜没有答应他,果断拒绝,但绯红从眼尾一路蔓延至雪白的脖颈。
这一幕,定格于盛轼眼中,兀自惦念许久。
一恍惚,小姑娘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,她提着药箱,立在他面前,喟叹道:“你啊,怎么又把自己弄得这么多伤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