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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栖春山(382)

作者: 孤荷 阅读记录

杨渡内敛沉静,不太能接受这种游戏,一直拒绝。

一回,在学堂里受了欺负,浑身是伤,不敢回家,刚好被她碰到了。拗不过小姑娘的稚拙,他坐在沈家庭院的凉荫里,任她摆弄,他看着左胳膊缠绕着很多绷带,腕肘处绑着一枚白色蝴蝶结,迎风招展,蝴蝶仿佛飞过到了他身上,在肌肤上碰蹭出一抹绵软的触感。

蝴蝶仿佛飞入了心里头,挠在他的心尖儿上,痒痒的。

他不知道,这只蝴蝶在他心里停歇了很多年。

“他们欺负你,你就打回去啊,他们不跟你讲君子礼节,你也别跟他们讲,把事情闹大,闹得越来越好。”

她拍掉他脸色的灰尘:“堂堂宰相之子,怎能一昧隐忍,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?”

杨渡说:“苍蝇本就不叮无缝的蛋,定是我有错了,他们才会欺负我。”

沈春芜反驳:“叮蛋本就是苍蝇的天性,不论有缝还是无缝,它定会寻了个落脚的地方——作恶是没有理由的,他们并不是看你做错就欺负你,他们就是单纯觉得你软弱可欺,觉得你忍辱的样子好玩才这样做。”

小姑娘的话,完全颠覆了杨渡的认知。

也从那时起,他觉得她的提议值得一试,遂有了人生第一次打架。

男子一生没打过架是不完整的,他只觉得自己打架是一场灾难,被人打坏了鼻子,一直在流鼻血,身上都是血,吓坏了所有人,国子监的课也上不成了,塾师都叫了家长来。

最后,他的惨相吓坏了众人,那些肇事的人都被摁头赔礼道歉,再没有人敢妄自欺负他。

有沈春芜在,他的人生才不至于随着杨序秋之死而一块儿腐烂。

她是他坐井观天的光,他不可能会让这束光熄灭。

-

话分两头,各表一枝。

沈春芜被副官带到了城墙上,副官给了她一捆鹰爪钩,让她顺着城墙滑下去就可以了。

但……

沈春芜其实是很想钻狗洞的呢。

——很安全隐秘啊,不是吗?

从城墙滑下去,对她而言,显然很构成难度。

但副官显然是很高估她的能耐了,将鹰爪钩郑重其事地交给她,就离开了。

独留沈春芜一个人在风中凌乱。

她伸出脖子往下一探,又紧急地缩回来,这城墙似乎比预想之中的还要高,怎么当初在下面时反而觉得城墙没有那么高?

还在犹豫不决之时,城脚地下传了一道声音:“跳下来,我接住你。”

嗓音质地,俨如沉金冷玉,敲在沈春芜的心口处,马上意识到来者是谁。

她俯眸下视,下端一片黑咕隆咚,啥也看不清,似是深渊。

原是平寂的心口乱作了一团,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?

算了,管他的。

沈春芜将鹰爪钩死死勾在了城墙边缘,两眼一闭,扒拉住绳索,顺着绳索滑了下去。

身子疯狂下沉,视角变得天花乱坠,在失重的空间里心也是失衡的,砰砰砰狂跳个不停,俨如漏洞百出的风箱——咔擦一声,彼端,黎明咬断长夜的脊椎,蓝色的残夜血一般顺着西穹的山脉淌下,一切晦暗的事物缴械投降,灰溜溜地缩在阴影里。

一双劲韧结实的胳膊牢牢接住了她。她掉落下来的姿势有些狼狈,好在周遭都是昏晦的,一切都看不清楚,她的脑袋撞在了对方的胸.膛,迫的他闷哼一声。

鼻腔间皆是熟稔的月桂梅香,将她带回了熟悉安全的环境里。

女子飘乱的发丝铺开在他臂弯,如匹缎流泻下来,挠在肌肤处,痒痒的。

剎那的走神后,盛轼也没将沈春芜放下来,抱着她离开城垛,朝着附近搭建的营棚走去。

男子的眼前缠绕着雪白的纱带,束在后脑勺处的两个白条被风吹得扬了起来。

沈春芜眼神闪烁了一下:“这玩意儿怎么还没拆?”

“等你换药。”答得冠冕堂皇。

这句话说得太过于坦荡,让沈春芜很心虚。

这个“你”,是江拂衣,还是沈春芜?

她不敢往下深想,生怕被窥探出猫腻,但帝王这般旁若无人地抱她,穿过了营地,穿过了篝火,穿过了无数双视线,唏嘘声此起彼伏。

盛轼的行事风格仍旧一点都没变,仍旧如此张扬狂悖。

“在怕什么?”盛轼揭开营帐帷帘时,忽然问了这句。

“怕被禇赢看到,误会了就不好了。”沈春芜看到他过于平静沉寂的面容,没来由就想刺激他。

盛轼薄唇抿了抿,勾起一丝弧度。

——放心,禇赢已经出局了。

从获知禇崇叛变、夜袭春山坞的那一刻起,禇赢跌入了更深的愧怍之中,按理而言,本该是他去将沈春芜的尸首从战墟里挖出来,因为他与沈春芜互换过信物,他是最有资格去找她的人,但他没去,他去求帝王,请帝王救一救江拂衣,甚至,禇赢在他面前下跪,这一跪,就将一生的尊严都跪在了泥里。

禇赢是一个骁勇善战之人,但他也懦弱,他欠江拂衣的债,永生永世都还不清了,因为愧怍,所以耻于面对,一昧选择逃避。

盛轼什么都没做,对方就彻底认输了。

这让他特别索然无味。

显然江拂衣并不知道这些内幕,盛轼也不打算告诉她。

他收到了杨渡的消息,说江拂衣天亮前会带着密信入城,他提前半个时辰就在等。原以为小姑娘是一株劲草,但亲眼看到她穿过军界线,与金兵和完颜宗弼斗智斗勇,安全脱身时,他才意识到,不知不觉间,劲草长成了参天大树,她自成荫蔽,不再需要他的庇护和撑腰,她就是风暴,攒着一股野蛮生长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