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上(36)
当年他未能救下元后,这些年来,他心底亦很是愧疚。
先帝已经死了,并且,还是被他最为宠爱的儿子毒死的。
承平想,先帝也得到了报应,他也应该……放下这些仇恨了。
先前,也是他想错了——这么多年来,宫秋冥在这深宫之中,如履薄冰地活着,已是受了许多苦……上一辈的恩怨,不该强加在这个无辜稚子的身上。
而他,他也应该放下仇恨,而后帮助恩人的儿子,得到他想要的一切。
如此想着,承平微微垂首,强压下心中那莫名其妙的酸涩之意。
“哦对了。”宫秋冥却忽而低下头来,眼神亮晶晶地,“卫君可有让你带什么话过来?”
他似乎很是期待这个。
承平抿了抿唇,不自然地偏过头去,“……并未。”
此言一落,宫秋冥便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,蔫了。
“算了。”他嘟囔着,而后摆了摆手,无所谓道:“你也累了,下去休息吧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
承平行了礼,这便顺从地出去了。
而在这个黑衣内侍彻底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时,宫秋冥面上那些鲜活生动的表情,顷刻之间,便消失了。
转而代之的,是阴沉轻蔑之色。
“……嗤。”
他讥讽般地笑了一声,而后厌恶地望着自己适才触碰过承平的手掌,缓缓地吐出了这几个字。
“脏,死,了。”
一个肮脏的,低贱的内侍。
若不是如今还需要利用这个人……
他闭上双眼,敛去面上神色。
而后,再一睁眼时,便又是那个木讷愚钝的傻子帝王了。
蠹虫
作为元后的儿子,同时亦是先帝最为厌恶的皇子,宫秋冥能够在这吃人的宫廷中长大,当然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小少年。
自元后被废,镇北侯府满门抄斩后,他分明是尊贵的皇子之身,实际上却连个卑贱的内侍都不如。
随便哪个内侍,都能踢上他一脚。
他一直记得那年凛冬。
那天元后……不,或许该叫废后,废后在冷宫里歇斯底里地尖叫,状若癫狂。
她叫嚣着要掐死他——为了给她死去的亲人报仇。
宫秋冥无所谓。
在他看来,与其这样如臭虫一般地活着,还不如死了。
他于是一动也不动,只是静静地望着这个披头散发的女子,什么话也没说。
女子那长而尖锐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他脖颈间的肉里,很疼,然而他一言不发。
而后,便是连绵不绝的,窒息的痛苦。
她掐得他脸颊泛紫,然而他始终一言不发。
那一次,他真的以为,自己就会这样死了。
但是,他想错了。
末了,她后悔了。
她松开了手,跌坐在地上,又哭又笑,涕泗横流,嘴巴里含含糊糊地,也不知道在说什么。
……这样的废后,没有半分身为侯府嫡女的气质。
“母亲。”他爬了过去,而后仰起头来,看她,“你为什么不杀了我。”
他沉静地望着她,“杀了我,总好过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。”
元后却没有回答,只是哭,然后,便是笑。
宫秋冥习惯了母亲的不回应,他于是拍了怕身上的尘埃,站起身来,踉踉跄跄地往外走。
——元后虽被废,却好歹曾是帝王妃嫔,有人为她送饭。
但他就不同了,帝王无比厌恶他,更不会叫人来给他送饭。
而下边的奴婢们深知帝心,便也不会私下帮助他。
所以,他需要自己想办法抚平腹中的饥饿。
他来到了院中。
此刻,他的身体,又饿,又累,又疼,又冷。
然而,他早已习惯了这样叫他痛苦不堪的状态。
他先前的每一天,都是这样过来的。
他在冷宫中出生,没有享受过半天身为皇子的富贵日子。
他很羡慕,羡慕那些权贵之子,能够吃上山珍海味,能够穿上华服,不必风雪侵身。
但是很显然,他没有他们那么好命。
他强忍着身体上的痛苦,哆哆嗦嗦地往外走。
——冷宫外,住着一个老太监。
只有这个老太监,能够赏他一些吃食。
不过,这吃食,需要他拿东西去换。
而他今日的目的地,自然也是这个老太监的屋子。
很快,他冒着风雪,来到了此地。
这是一间破败的,腐朽的屋子。
他在门前站定,在进去之前,他就着门前的水洼,洗了把脸。
他该庆幸,他长了一张如玉一般的面庞。
而后,他调整好面上的表情,屈起手指,叩了叩门。
“吱呀——”
门开了。
随之而来的,是一股腐朽的,恶臭味。
那个干瘦的老太监站在屋内,一双污浊的招子黏黏腻腻地盯着他,面上,则带着那恶心的,夸张的笑容。
这太监眼中精光一闪,而后咽了口口水,“外边冷,快进来吧,殿下。”
“……进来吧殿下。”
老太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,不由自主地又重复了一遍。
“……”
宫秋冥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。
“吱呀——”
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,而后,此间唯一的光线,消失了。
后来发生的事情早已在他的记忆之中模糊了,他只记得,那个太监,黏腻的,腐朽的手掌。
——落在他的皮肉上。
所以,他讨厌太监,一看见他们,他就几欲作呕。
那日他得到了一碗稀粥——如果想要更好的吃食,那么,他就要用更多的东西去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