贺尚书她绝对有病(221)

在这个“忠君”即“爱国”的时代，很少有人敢向段行川这样以近乎兵变的形式向皇帝宣告决裂，却向国家昭彰不渝。

“哒哒——”一阵短促的马蹄声。

一道影子压上辇车窗幔，日头斜照将它拉得狭长。

“重玉，你要好好的，我走了。”段行川骑马走过马车，如同走过这十二年悠悠的岁月，隔着一道车帘，他终于可以直白地流露眼中无限柔情。

那枚坠在颈边的白玉鲤被心口烫得温热，他本该毫不犹豫地把它扯出来，递给辇车内的人，为自己无缘等到的结局划上终点。但直到最后，这枚白玉鲤都静静地悬在他心口，直到等回那双手跨越千山万水，将其与另一半合二为一。

牵挂已了，虽有遗憾，但却无妨……

战马掉头的时候，段行川嘴角的苦笑也终于能变得释然，扬鞭的一剎，他的眼神坚硬如铁。

天地寂静，唯心弦铮鸣，将士向九死之地奋力奔驰，身后扬起无边尘土。

辇车内贺重玉以被姐姐从背后抱住的姿势桎梏了身体，谁都没有说话。晃动的金步摇发出沙沙的声音，金色的丝缕扫过她的面颊，那股从身后袭来的冷香如同纱网将她的心脏逐渐缠紧……

贺重玉忽然卸了力，她垂下头，轻轻拢住姐姐的手，嗓子哑到生锈，“我们不能再跟着皇帝。”

贺重华拍了拍她的肩膀，不置一词。这个道理她怎会不明白？但只要她选择保全更多的人，就不得不跟随皇帝，做他路途中时有可能命悬一线的弃子，和被他抛下的洛京城一样。

那些韬光养晦的筹谋，那些绞尽脑汁的算计，还有她被放逐的一生，都不能弃如敝履！如此惊心动魄的时刻，贺重华却缓缓勾起一抹微笑，她习惯了等待，如今只不过是换条路继续等待，她从来都是个耐心充沛的赌徒。

深沉的目光划过身前女郎的脊背，贺重华颇有闲致地以手指为贺重玉梳拢散碎发丝，拆开绑发的缎带，将其合为一束，慢条斯理地缠绕扎紧……

少了整整一营的人，行进的速度都似乎变快了很多，隔天傍晚已经抵达孟关驿，再往前就是屈江渡口，只要过江，离东南四州的重心——安都便只差一线之距。

即便用忠君裹挟良心，用大义掩饰怯懦，仍然不可阻止思想的挣扎，短短两日，军中已经哗变六次，尽管范围不大，人员不多，声势不响，但足以引起警惕。

人心是皇帝都无法控制的东西，他只能下旨加快速度，只要过江，他的将士们都会重新恢复往日的忠诚。

入夜，大风从平野上呼啸而过，很像走投无路的人凄厉的呼号，抖动的火堆旁沉默地躺着一圈士兵，仿佛摊开的死尸。

四更天，正是昏昧酣睡之时，火光都黯淡了三分。

“你该走了，这是最好的时候……”贺重华轻声低诉，“从前那些灿烂的时光，只当是大梦一场，醒后才是真实的世界，去罢。”

贺重玉摇了摇头，“我走了，你怎么办？”

“玉儿，在这世上你有很多路可以走，可我的路只有一条。”贺重华轻柔寂寞地笑，“不要恨我，”她从后背环抱住妹妹，抚摸着她的脸庞，再次说着，“不要恨我。”

不要恨我给你的过去，也不要恨我予你的将来；不要恨我从你那里拿走的慈悲，也不要恨我留给你的狠绝，像姐姐这样痛苦而清醒地活着。

一片暗色中，贺重华静静感受来自妹妹的眼神，她准确地覆上贺重玉的衣领，像离家前最后一次为她打理行装的长辈。

“玉儿，你要好好活着，姐姐此生的荣辱，都在你身上了。”她轻轻用力将贺重玉扯进自己怀中，冰冷的唇瓣贴着她的耳朵，幽叹的语气无端流露一丝凶狠，仿佛一个孤注一掷的亡命人。

“去罢，去哪里都好。”

去罢，去回到你该在的位置……这一刻，命运的线交到了贺重华手上，她把属于贺重玉的那端竭力抛远，把自己的这端打上死结。

…………

天色微亮，东方渐白，殷红的云气如同蛛丝逸散，本该预示着光明的白昼兀地蔓延一丝不祥的血色。

“怎么样，是不是后悔没有跟我习武？”许韧一边为贺重华束起披裘，一边调侃道。

“不后悔，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后悔。”贺重华转过头，朝她默契地一笑，那股心事重重的阴郁感簌地消散，留下的是一具坦然无畏的躯壳——她已于昨夜杀死自己的魂魄，以此直面黎明后降落的不堪。

贺重玉离奇消失的消息很快被皇帝得知，面对皇帝的怒容，贺重华如同初逢时恬静而婉柔地笑。

她与皇帝四目相对，却静默无言，护卫皇帝左右的士兵不耐烦地以环刀撞击甲胄，声音清越，足以赶得上那年荡月谷中的群鸟啁啾，唯独遗憾的是缺少了那支凄然动天的箜篌曲。

修长洁白的手指轻轻敲击铜鼎，与驿外军队沸吼相和，贺重华轻声呢喃，“听着这样的曲调离去，也不失为一件幸事。”

“走得匆忙，没有带上那把‘凤凰抬头’，终是遗憾。”皇帝声音沙哑，徒显怅然。

“人世间的遗憾何止这一桩呢？陛下无须在意，况且以箜篌声开始，再同样以箜篌声结尾，该是多么乏味无趣啊。”

贺重华回望那双漆黑沉寂的眸子，忽然笑道，“陛下，你老了，可这双眼睛却和当年一模一样……原来人的眼睛是不会老的。”

她笑起来的时候，像个顽皮的孩子，皇帝往常喜欢她这样年轻的笑容，拥有这样的笑容，这样的美丽，这样的活气，就好像他也在拥有这些的过程中重活了一次。